=====================

  下了针,陈少聪能明显感觉自己好起来了,有时候撑着拐杖,就算不用沈兰搀扶他也能勉强走两步。

  沈兰的手始终悬在他身边,生怕他一个不慎掉下来,再一次摔到地上去,可是他们都明白陈少聪已经摔了很多次,多一次少一次摔跤根本不算什么。

  张之维给陈少聪做了个简易的轮椅,这样就算沈兰是一个人也能把他推出来晒晒太阳。

  人啊,不管过的在苦,再难好像在看到阳光,感受到轻微的风声,看得到青山绿水,就能感觉到自己活着,并希望自己继续活下去。

  林观音帮忙推着轮椅,沈兰则扶着陈少聪慢慢站起来,张之维则叼着一条不知哪里捡来的卢苇草,吊儿郎当地坐在庭院里削笔杆,他这段时间闲下来不好好趁机修炼倒迷上了制作东西,前脚给陈少聪做的轮椅派上用场,立马有了信心,信誓旦旦地跟林观音拍胸脯保证要给她做一只笔。

  沈兰慢慢松开扶着陈少聪那双手,然后就看到陈少聪撑着拐杖,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庭院中。

  其实,正常人走几步也没什么难的,可是对他这种躺了好些年的人来说,可就太不容易了,他累的满头大汗,然后看着沈兰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少聪。”沈兰激动地走上前,停在陈少聪身前,她很想拥抱他。

  可她以前是个家教极严的闺阁大小姐,所有人都告诉她女子应该矜持,应该顺从,不要做那些勾栏女子的做派,可是直率地表达爱意怎么会是勾栏做派呢?

  她的目光逡巡,传统伦理压着她不让她直视自己的丈夫,可她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扫。

  她矜持又徘徊,陈少聪看到了,他丢到了自己拐杖,伸开双臂,像鸟伸展双翅一样,将自己的妻子抱在怀里,他立不了多久,很可能下一秒就得栽倒到沈兰身上,让沈兰再一次承受重担,于是,他忍着疼、忍着累,忍受着这场婚姻一开始他就该承受的东西,小心翼翼又拼尽全力地向沈兰表达她不敢表达的爱意。

  林观音看到他们相拥的画面,下意识望了望天,发现天空一碧如洗,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将目光落到张之维身上,张之维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与她对视一眼,然后转过头看到了那副画面,忍不住笑起来。

  而林观音也同样在笑。

  他们笑得应是同一件事。

  林观音松开捏着轮椅的手,右手自左手推出一个大拇指,然后用大拇指点了点脑袋,笑着看着他。

  [你厉害又聪明。]

  张之维转了转手里的笔杆,毫不谦虚地受了这声赞美,轻声回道:“你不早就知道这些了吗?”

  林观音闻言,愣了愣,继而笑容更开,认真地点了点头。

  陈少聪可以站起来之后,终于抽出闲情,可以做点别的事了。

  他是个有文化懂洋文的少爷,放下身段,就算是这种乱世,怎么都能带着沈兰混口饭吃。

  他和张之维偶尔谈起这件事,说自己打算去金陵去。

  金陵?

  “对,我叔叔也在那,”陈少聪还是拿着那本命理书,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有没有看懂,“我可以过去给他帮忙。”

  他顿了顿,转回头,望着这座比之以往显得有些破败的青石瓦房,脑海里或许浮现了往日陈家兴盛的模样,他叹了口气,说:“总要把我欠祖宗的,都还回来。”

  张之维点了点头,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

  陈少聪却拉着他跟他说:“现在世道不太平,唯有金陵还算是块祥瑞地,你若是和阿音有难,可以奔去金陵找我。”

  “你?”

  张之维心里想,这家伙前段时间还是一副看淡生死的死样子,还能指望他?

  张之维那张脸藏点温情的小心思还好,心里要是有点不屑,那简直藏都藏不住,连陈少聪这种不会看脸色的大少爷都看出来了,他有点尴尬,手悬在半空,又鼓足勇气跟他承诺:“若张先生今后有请求,我陈少聪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还赴汤蹈火?

  万死不辞?

  张之维心想,可得了吧,指望你多走两步路就不错了。

  他稍稍捏了捏手里正在扎毫的笔头,瞟了眼陈少聪,心想这大少爷天天搁这论道,不知道有没有教阿音念书。

  张之维自己倒是想亲自上手,但问题是,张之维自个儿那是纯自学,完全是为了修炼看懂前辈留下来的书籍,他脑子聪明,多上几次早课,时间一长,无师自通,是完全教不了毫无基础的林观音的。

  “我现在就有个请求。”

  陈少聪赶紧坐起来,背挺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来表达他有多重视张之维接下来说的话。

  “你教阿音读书吧,”陈少聪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一听是这个,愣了愣,背都垮下去了,张之维看那副模样以为教人念书是件很难的活计,让他为难的很,于是补充道,“不用教多少,至少让她能识得几个大字。”

  比如?

  比如。

  张之维伸手,指尖在碗中的水渍里蘸了蘸,就着手中的水珠,落到桌子上,笔走龙蛇,落下“林观音”几个大字。

  张之维点了点那字,告诉陈少聪:“我想让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陈少聪这个不要脸的,前一脚还搁那赴汤蹈火呢,后脚一听说教林观音念书,说张之维自己教最好。

  “张先生陪伴她时间远比我们要长许多,为何不亲自动手教呢?”

  呵呵。

  这些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有时候是真的不动脑子,张之维要是能教,还轮的上他吗?

  他不就怕自己亲自上手不会教人,不小心给林观音带跑偏了,才找点正规学堂里出来的陈少聪吗?

  呵呵。

  这一个个真是指望不上。

  张之维转了转手里已经做好的毛笔,在林观音疑惑眼神中,放下笔,叹了口气。

  心想,自己教就自己教吧,免得阿音去别人那些心高气傲、鼻孔比天高的先生那受气。

  “阿音呐,”张之维把做好的毛笔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笔原是做给你的。”

  林观音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我得教你认字,所以我得先借用给你的东西。”

  说要认字,林观音愣了愣,然后眼睛忽地亮了,忙不迭地把笔又送到张之维手里。

  她点了点张之维,做了个书写的动作,然后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和脑袋。

  [你写我认。]

  啊,这样啊。

  看到林观音这样说,张之维倒知道怎么教她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张之维谨遵这句话,拉着林观音在村口坐着,当起了这个村里唯一一名代写书信的先生。

  这个时代文盲率大概是十分之八,城镇里还好些,要落到乡下,提溜出一个认字的还真不容易,但确实又有书信联系外地亲属朋友的需求,就得代找人帮忙写信、读信,所以具备超越同代人知识和教育水平的代写信的人就应运而生。

  不过,这职业良莠不齐,有的自个儿读书不多,就敢装先生,人家一通说,他一通乱写,反正书信传达速度极慢,更何况乱世兵荒马乱地谁也说不清楚信能不能落到受信人那里,有时候写信就只单单为了传达思念,宣泄情绪。

  而有的写信先生文化就有点太高了,文化人就有个毛病,忒爱自我解读,高人一等,人家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他三两句文言文就给拽完了,完全不管里面是否有当事人非常看重的信息。

  人一问怎么只写了这么点?

  他就会推一推他那副老花镜,老神在在地说:“润色”。

  再问。

  他就摊开手,说要加钱。

  他这么弄,自然没人敢反驳。

  一个生意做得霸道的很。

  而张之维读过不少书,但刚刚好,不至于掉书袋,也不至于有不认识的字,古今几千年的道理也知道了个全,各地民俗信手拈来。

  人家说写啥,他就写啥,关键是便宜,不管多少字,他都收一样的钱。

  毕竟,他的目的是让林观音识字,所以他这里唯一的要求就是说的人必须说慢一点,他得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教给林观音。

  这要求不算过分。

  一听能便宜写信,有些人大老远跑来,找张之维写信。

  第一位顾客是一名年老的妇人,她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走路也很慢,弓着身体,像只万年的乌龟,步履蹒跚,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他们这里。

  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这的,她没什么钱,可实在想给儿子写信,所以即便消息可能有误她也来了。

  林观音殷勤地给了她一碗茶水,扶着她坐下,然后坐回张之维身边,笑眯眯地看着老妇人,鼓励她说。

  老妇人顿了顿,然后就开始又慢又长的絮叨。

  林观音一边听一边认真看张之维写。

  老妇人的信是写给她儿子的,她儿子早些年读了点书,就跑到城里给人帮工,后来不知怎得去了军队里,说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送信过来。

  一张张薄薄的信纸叠在一起,成了厚厚的一沓,老妇人不认识字,又怕拆了信,信纸就坏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这回也专程把书信也带过来了请张之维帮忙念一念。

  张之维信也到一半,帮她念信,也没有别的写信先生那么不耐烦,看着老妇人双手捏着局促不安的模样,还知道安慰几声:“没事,我帮您念。”

  “不要钱。”

  老妇人不敢置信地看向温柔可亲的林观音,见她点了点头,便赶忙说了声谢谢。

  老妇人将信件收拾的崭新,她虽然不识字,但却把所有信都码的整整齐齐,连前后顺序都是对的。

  见此,张之维反倒不敢动这些承载着沉甸甸情义的信件了。

  还是林观音接了过去,按着顺序一张张展开信件,递给张之维念。

  张之维念了,于是一个青年的混着热血和理想的一切就展在了他们眼前。

  他原来是城中在一位先生的指引下,参加了革/命,这位生活困苦、自身难保的小子在信里说他要随着他的战友给中国带来希望和和平,让所有人都过得好,过得有尊严。

  尊严?

  这可真是个新鲜词。

  老妇人和林观音都不懂,她们纷纷望向张之维,张之维想了想,解释道:“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为了生存,费力劳作,也不必为了生存,去刻意讨好任何人。”

  活得有脊梁。

  活得顶天立地。

  活得无愧于心。

  张之维忽然沉默了,这和他的修行何其相似,说到底都是一个对心的“诚”字,遵从内心,心无杂念,便能修得真经。

  可这世上,少有人有张之维这样的机会。

  要么疲于奔波,苟延残喘,活得像随处可见的蝼蚁。

  要么苦于求索,却没有一点机会,一生庸庸碌碌毫无作为。

  林观音看出他的怔愣,扯了扯他的衣袖,她双手握拳,然后右手打了一下左手,绽开掌心。

  [怎么了?]

  张之维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他原本只以为入世只为了磨练他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性子,却没想到入世也能修行,修行说到底还是修得一颗己心,他想这世上已有人比他还要无坚不摧,那他还远远不够,不能骄傲自满,得怀有谦卑,继续努力才行。

  他接过林观音手中的信,继续念,他念啊念啊,一封又一封,小子说的越来越多,他似乎也想的越来越明白了,直到落到最后一封,张之维看了一点血渍,而上面写着“母亲,孩儿不孝,以后不能再给您寄信了”。

  他忽然停下了,林观音也注意到上面的血渍,看了看张之维,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老妇人问他怎么不念了。

  张之维从来不说谎,他甚至口无遮拦,说话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这一回,他破了例,他沉默了许久,告诉老妇人:“您孩子在信里说还在打仗呢,以后给您写不了信了。”

  “打仗?”老妇人脸色苍白。

  “您别怕,他不会死,”可他恐怕早就死了,张之维心里有些难受,停顿了好久,低声道,“您的孩子无坚不摧。”

  比修行了金光咒的他还要厉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