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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日例行夜跑的迹部景吾只是听见曾来过的街头球场有动静,这间球场时常被玉林中学霸占,偶尔还能碰到青学的桃城武和不动峰的神尾明,不过像今天这个冬风飒飒,寒意凛冽的夜晚,草木萋萋,连虫子都不知道去哪儿过冬去了,闻声而来却撞上手冢国光也算意外收获了。

  三日月昼站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抬着一张不谙世事似的脸,乖巧的刘海让她乍一看以为是个天真烂漫的中学生,实际上只是直言不讳,脑子像二极管一通到底不打弯。她揪着衣襟擦了把汗:“你们看起来恩怨颇深。”伸手把球拍递向迹部景吾,藏在毛衣开衫袖子里头只留了半个通红指节的手拍上他的肩膀,委以重任:“大少爷帮我报仇啊!”

  他本来就高,还要扬着下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谁管你。”

  三日月昼发出微弱的鼻息,翻了个白眼,从裙子口袋里掏出手机,被点亮的屏幕上,时间已经悄无声息走到了八点半,她倒吸一口冷气,慌里慌张的把球拍塞回手冢国光手里,跑到看台边上勾起外套,抱着书包,手忙脚乱的捡起掉在地上的微单相机,心疼的擦了擦万幸完好无损的屏幕揣回口袋:“完了完了,我死定了,超过门禁回家我会被三日月女士杀一百遍啊!”

  “啊喂,等一下!”迹部景吾探出手扳住抬脚就如离弦箭似的往公交站牌跑的三日月昼:“三日月老先生搬去了哪里?”

  “怎么了?”

  “父亲从英国邮寄来了礼品,原本新年时就要去拜访的,但照顾三日月本宅的成田阿姨说三日月老先生搬去了乡下,就暂时搁置了。”

  “啊……”她仔细考虑着该如何描述那座无名的小村庄,措辞纠结成一团,索性舒展开眉头:“春假时我带你去吧,要走山路——欸?手冢,你也要走吗?”

  手冢国光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偶尔也会泄露出类似愉悦的情感。他把两柄球拍收进网球包里,印着青学网球部标志的书包很容易就暴露他的职业和喜好,放下卷起的袖子,精壮的小臂就收进了衬衫里,套上外套和大衣,蓦然转身:“啊。”越过迹部景吾走到三日月昼身边:“迹部,下次再一起打球吧。”

  “呵,本大爷是无所谓,赛场上见吧。”他大方的一挥手,宽容大量的赦免他似的,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神情,眯缝着眼睛没回头,将兜帽和耳机重新戴上,朝相反的出口继续完成最后一公里。

  双手拢成喇叭状朝他的背影大喊:“小心夜里遇到痴女哦”的三日月昼龇着牙,迅速低下头,阻挡着意图钻进脖子里的寒气,粗线针织的杂色围脖遮住了她的下巴和薄唇,说话时只有脑袋因为下颌的张合翕动而微抖:“要去公交站啊,这附近我不太熟,一起走吗?”

  “走吧。”手冢国光的话一如既往的少,后背挺拔若松,一看就是个作风正派的人。三日月昼忽然想,以爷爷老旧的品味,大概会十分欣赏他。她咧着嘴抬脚追上去,将书包往背后一丢,腾出冰凉手,所站之处刚好比他高两个台阶,凉夜彻骨的风席卷过脚边无人修剪而漫出围栏的杂草,发出如泣如诉的沙沙声,她就突然之间把手探进了他的后颈。

  “三日月。”被突入其来的凉意害了个激灵的手冢国光很快就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和,沉郁的声音和经常蹙起的眉头一起随着他偏过来的脑袋浮现:“伸出来,别闹。”

  她抱着脑袋慢悠悠的蹦到他前头,转身正面对他倒退着走:“什么啊,你的反应比弦一郎还无趣——以前神奈川的冬天一到,我就会和佐助一起,趁弦一郎看书把雪球塞到他后背里。”

  真田弦一郎比手冢国光还要古板正统一些,中学三年级的暑假她曾因为拍摄需要,得在三十六度的高温下赶地铁,偶尔一次穿了件吊带短裙出门,赤露着修长的胳膊和双腿,被他拽住斥责了半天:“你怎么能穿这样出门!地铁上这么多人,万一有人心存歹念怎么办!太不合规矩了!”

  她夺过被他摘走的遮阳帽,使劲用平底小白鞋踩了他一脚:“弦一郎你这个大笨蛋!这种事怎么能怪我穿什么,应该怪痴汉吧!”转身掰住下眼睑,吐着舌头向他挑衅:“去死吧!”一溜烟就窜没了影。

  尽管如此,后来他悄悄在她书包里塞了防身电棒,当然,一入地铁口就被安检扣下来还险些被当作可疑分子,气的她晚上没吃下饭。

  “你和弦一郎还真相像。”在他冷若寒霜的目光里,她老老实实的放下胳膊,调转身体,将手掏进口袋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大和前辈准备去哪儿呢?”

  “据说要去京都大学或者龙谷大学。”下一个拐角之后就是马路,他默默的和她调换位置,自觉走在了外侧:“牧野前辈也打算去京都吧?”

  “是呢。”她叹了口气,夜空苍茫寂寥,头顶上的星星随着他们一起走,她仰着头盯着黑漆漆的流云激流般的略过,露出了镰刀似的勾月:“我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牧野前辈了,本来戏剧社是不在考虑范围的。我们曾一起在礼堂听过讲座,那时我还没有加入戏剧社,她坐在我旁边,讲座关于无赖派文学,提到了十四岁丧父的太宰治,牧野前辈托着下巴漠然的嗤笑,小声说:欸——这算什么,我七岁就经历过啦。或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吧,总觉得……许多年来她过得很不容易啊。”

  “怎么突然说这些?”

  “大概……”她停在电子站牌前,白炽灯将她的脸颊照的惨白,低垂着眼帘冥想了许久,指甲习惯性的扣着书包带,像是突然通电的线路,心里那盏老旧的灯泡骤然亮起,连同她的眼睛也被点亮了。她遥遥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长椅,扭过头来深深望着他,下眼睑挤出两道明显的卧蚕:“感觉手冢是一个可以托付秘密的人。”

  她不知道那一刻手冢国光浸泡在她澄澈的目光里几不可察的吸了口气,常年不变的脸色一抹紧张稍瞬即逝,微微收紧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面孔,一直,一直将这张瓷白的脸刻在心底。抓紧背包的手指很快就放松了,他罕见的露出浓重的笑意:“是吗。”

  很可惜,对方偏着脑袋,像只散漫的水獭似的眺望着即将进站的公交车,冬风撩起她鬓边的短发,散在脸颊上遮住了半边视线,暖黄色的车灯碎屑洒在她身上,将影子拉的颀长无比,于是她遗憾错过了百年不遇的一幕:“车来了,我要走啦。”

  “手冢国光的微笑”是继“乾贞治的眼睛”之后又一大未解之谜,校园传说中流传着中学三年级网球部取得全国大赛优胜时偷拍下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手冢国光比现在纤瘦一些,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老旧的无框眼镜,抱着双臂已成为他的标志性动作,只有一个俊美的侧脸,嘴角居然挂着似有若无的神秘微笑,除此以外,没人见他笑过。

  当然,后来不二周助无心提起曾见手冢国光开怀笑过时,三日月昼再次不由自主的将他俩组在一起,不过那时她已经物色到了足以让人左右为难的新CP。

  “路上小心。”手冢国光目送她安全搭上公交,透过玻璃车窗注视着她刷了卡,一路歪歪斜斜的朝后排空座走去才收回视线,看了看站牌上狭长的一条到站时间提示,忽然一声急促的“手冢”让他回首四顾,重新落到她从车窗里伸出来的脑袋上。她扒着窗棂,公交车才刚刚启动,走的不是很急,顶着一头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短发和进了沙石睁不大开的眼朝他喊:“春假时一起去神奈川乡下吧!我爷爷一定很喜欢你!”

  他怔了片刻,抿着嘴唇说:“好。”

  但春假前有一个槛不得不过——单身十五年的三日月昼最不感兴趣的情人节。不感兴趣的主要原因是她不喜欢吃甜。

  情人节当天刚好和学校开放日凑到了一起,立春刚过,天气还清冷的厉害,但大街上成双入对的情侣和做情人节活动的商铺都让这一天暖意洋洋,春心荡漾,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一大早就在自己的储物柜里发现两盒巧克力的三日月昼。她面无表情的取出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和火漆封口的信笺,随手撕开信封,抽出情书捏在两指间潇洒的一抖,一看就是司空见惯的老手,一目十行的囫囵看完,折好后撕成碎片丢到了垃圾桶里。至于巧克力就没有情书这么幸运了,她看都没看两眼就丢给了向她道早安的仓知前辈。

  血气方刚的少年脑海里虽然一瞬间划过旖旎的念头,但很快就冷静下来,面对三日月昼那张无异于梦魇的脸——那张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出现在柔道部,将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少年打的鸡飞狗跳的脸,他可真没什么浪漫想法。果真,她阴郁的换上室内鞋,使劲将柜门拍上:“仓知前辈,你拿去和朋友分了吧,我不吃甜。”

  掏出便签,大笔一挥用签字笔写下“诱惑女生吃巧克力就是犯罪,谁再送就把他的头拧掉”,一巴掌贴到柜子上,抓着后脑勺上蓬乱的头发,不耐烦的扬长而去,留下被她阴鸷的表情吓到的仓知前辈双腿打颤。

  虽然三日月昼不收巧克力,但为了迎合这一天的氛围,她通常会向花崎诗织和早乙女琉奈送亲手做的巧克力。所谓“亲手”的含义就是说她亲自去商场买明治或者Ghana巧克力回家,把成品加热融化后倒进模具里撒上一些榛果,再添加不怎么精致的包装。当然,她会心满意足的收到花崎诗织不加糖的小饼干或者纸杯蛋糕做回礼,又或者是早乙女琉奈的煎蛋卷和喜好烧。

  但眼下这种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站在走廊上的三日月昼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系着蝴蝶结的礼品盒,吞了口水,又抬头扫视着满眼星光的上衫奈绪,似乎能从她期待的表情里想象出飘着小花的背景布来,又不好表现出为难,薄唇翕动:“那个……”

  “奈绪恐怕忙了许久吧,包装好像都是自己亲手制作的呢。”不二周助在她拒绝前就张开了口。他面带灿烂的微笑,甚至没办法从眯缝起来的温柔弧线里找到深蓝色的眼球,这导致这副笑容下藏着些朦朦胧胧的类似威胁和警告之类的复杂内容。三日月昼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每当视线碰到这张笑意盈盈的脸,她的鼻子就会不由自主的发痒,这种情况曾在幸村精市身上发生过,屡次三番,她总结为自己对他“某种特殊含义的微笑”过敏,如今这份名单里恐怕要多加一个不二周助了。

  她干巴巴的笑了两声,长久以来的职业要求让她百般克制,方圆五里之内绝对不会出现该长胖利器。最终,她在上衫奈绪崇拜又期盼的目光里,颤颤巍巍的伸手接下了这份礼物,当面拆开包装尝了一枚抹茶口味的巧克力,并没有想象中的甜,有些可可难以避免的苦味:“好吃。”

  “考虑到三日月前辈要保持身材又不吃甜食,所以我就用的蜂蜜。”原本紧攥的指节终于松弛了,上衫奈绪脸色微红,笑着说:“前辈能够喜欢真是太好啦!”

  不二周助的笑意自从拆开盒子,看到里头颜色形状口味各不相同的八枚小巧玲珑的巧克力后就一直在扩大,口吻里隐藏着浅浅的失落和抱怨,仔细一听还有指甲盖大小的嫉妒在内:“奈绪送给三日月同学的巧克力似乎比送我的更花心思呢,我只有一袋榛果味的巧克力球。”

  面对他瓷白的皮肤和雅致的五官,三日月昼又持续打了许久喷嚏,捂着清鼻涕和眼泪逃亡似的以“彩排”为由挥别上衫奈绪和不二周助,抱着一盒称心如意的巧克力跌连倒退了几步,脑袋一低就穿过正要出门的手冢国光的胳膊钻回教室:“诗织,走走走,我们快去找西本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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