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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这种情绪对于三日月昼来说并不算丢人,年幼时她基本上是被真田弦一郎教训大的,哭天抢地也软化不了这樽大佛,积年累月下来脸皮都比别人厚上三层,也越发觉得哭是件纯粹发泄,浪费时间的事,比起以哭做发泄,她更喜欢以打架代之。

  花崎诗织接过手冢国光递过来的湿透了的课本,埋着脑袋向他道谢。三日月昼连忙抖开风衣披到他肩膀上,摸索着口袋四下找寻手帕之际才恍然想起自己还穿着演出服。索性握住他的手腕,拽着衣袖将他小臂上冰凉的水渍擦干净。手里的动作突然放缓,手冢国光低着头,凝视着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的模样,手掌里是特殊的衣裳料子擦拭指尖留下的温度,那是三日月昼的体温。

  她深呼吸,借用冰凉的空气让一团糟的脑袋冷静下去:“她为难你多少次了?”

  滴着水的课本打湿了她的衣袂,花崎诗织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温柔的没脾气似的,无懈可击:“只有这一次,我没关系的,课本晾干就好……笔记……笔记我也可以重新写。”

  “你不要骗我,我了解大谷千鹤子,她才不是……”

  “阿昼——我没事——”道路两侧的灯倏然亮了起来,室内体育馆的热闹顺着风传遍了整个青学,她不知道究竟是在说服三日月昼,还是在说服自己:“我没事的……”

  望着她逃跑般慌乱离去的步伐,矗立在苍穹之下的三日月昼倦怠的跌坐在水池边上,仰着头,湖面似的眼里映着隐隐约约的明月,安静的像死了一样。牧野一生之所以喜欢她的脸,不仅仅是因为漂亮这么简单,而是漂亮的特别,深眼窝遗传自她偏西方长相的父亲,窄窄的扇形双眼皮,虽是杏眼但眼尾微有上扬,抬起时双眸圆润皓亮,低垂时清冷不食烟火,加上舒展又没棱角的细眉,有几分慈眉善目的悲悯;轮廓大约随了母亲,棱角分明,转折柔和,如同薄雾笼罩的山头。

  “还能走吗?”

  她摇了摇头,眼眶微红,像封没人签收的信笺,一身盛气凌人的盔甲被剥了个精光:“不能走。”

  他重新用外套将她裹住,轻轻呵出一口气:“我背你。”

  她呆滞了几秒,有气无力的搭上他宽阔的肩膀和后背,用他肥大的外套蒙住脑袋,只留出只耷拉着眼皮的眼睛来,温热的呼吸带着檀木香扑到他的脖颈和耳尖,他攥成拳头的双手微紧,只觉得窘迫,好在她无心观察。从水池到礼堂更衣室这并不算长的一段路途中,三日月昼罕见的没有说一句话,倘若不是脊梁上传来的不疾不徐的心跳和浅浅的暖流,手冢国光恐怕以为自己背的是块石头。到头来居然还是他打破了沉寂:“要联系你哥哥或者西本前辈吗?”

  “不用了。”小礼堂早已人去楼空,更衣室没有落锁,是西本雪桧特意吩咐部员为她留的灯。她换上衣裳,卸了妆,就着洗手间的水龙头捧着把凉水洗了脸,脚上疼的没敢穿袜子,踩着运动鞋一瘸一拐的往出口走。手冢国光见她倒吸冷气的模样着实可怜,伸手搀住她,这么一看显得她跟个七老八十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太似的:“去哪儿?”

  她没心肺的咧开嘴角:“演出结束了,当然要去胡吃海喝。”

  那晚三日月昼和他一起去了河村家的寿司店,和大石秀一郎一起观看晚会的河村隆曾与他通过电话,询问他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忙着往嘴里塞鳗鱼饭的三日月昼,闪烁其辞的用“有事”二字搪塞过去了。每次来吃寿司,似乎都绕不过借碘酒这件事,河村先生撇了一眼她惨不忍睹的双脚,说着“鞋不合适怎么不换掉呢”,又转身帮她拿来了创可贴。

  那九个创可贴不仅要把她整双脚都占据了,也快把手冢国光的脑袋占据了。

  夜里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中总是回想起她坐在水池边,肩膀像只没气了的气球似的泄下去,双眸死寂,万念俱灰般的姿态。他重新打开灯,拨下通话键,向真田弦一郎询问了关于三日月昼和大谷千鹤子的过往。但真田弦一郎的回复几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大谷啊,小学时和阿昼算是朋友吧,其他就没什么过节了。”他顿了片刻:“或许有过,但阿昼从来不说这些事。”

  真田弦一郎记得那正赶上换牙的年纪,三日月昼和一群男孩打架,打赢后为了炫耀战绩跑到河堤最顶端,结果打架时没受伤,这会儿反而被石子绊倒,磕掉了本就岌岌可危的门牙,鲜血糊了满脸,一扭头就把几个被揍了一顿不知悔改还想复仇的男孩子吓哭了,自己倒是一脸平静的揪着衣裳擦去血,熟门熟路的摸到牙科诊所看病去了。

  “有主见”再加上“不听话”,越是教训脾气越拧,让她罚跪,她就梗着脖子跪;罚她跑步她也不带喘气的跑,抄书这事更是易如反掌,真要上棍棒打,又下不去手,索性顺着她来吧,日后多撞撞南墙,总会撞明白。

  虽然手冢国光这样忧心忡忡,但当事人却浑然若无其事,生活眨眼间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依旧是个惹是生非,玩世不恭的非典型不良少女,像是文化祭那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凭空而来的一场梦;走廊上与大谷千鹤子擦肩而过,彼此一如既往呈现素不相识的模样。手冢国光一度怀疑自己魔怔了。直到十二月份那个大雪漫漫的清晨,期末成绩单下发下来时,独占鳌头的三日月昼反应平平,他才参透她的伪装。

  “手冢,失恋又失去了第一的位置,你真的好可怜。”冬季学期的最后一天,积雪颇有将青学掩埋的阵势,松枝承受不住厚重的雪花发出噼里啪啦的折断声,好在彻底断裂之前,枝头一弯就将雪渣抖落了。浩荡的阴云笼罩在东京上空,留下做扫除的三日月昼和手冢国光临走时,天已经快黑了。她把梦寐以求的成绩单捂在胸口,嬉皮笑脸的调侃他——他以为她是个没心事的人,如今这勉强的笑容看起来刺眼。

  假使世界上的一切事都像考试,像比赛一样都有个结果就好了。他这么想,没有用“大谷千鹤子”这个名字来试探她,稔知结果无非与早乙女琉奈那句“诗织怎么了,看起来有心事”所得到的结果别无二致——“你想多了吧”,而是问:“寒假去哪儿?”

  理所应当像他俩关系有多好似的。她撇着嘴,不过还是回答了:“启程去大阪,见个朋友。”

  手冢国光想了想:“回来之后和我联系,去志森网球俱乐部。”

  “我好不容易在成绩上压你一筹,你就想在你擅长的领域扳回来,你这叫恃强凌弱!”

  只是想带她去打球发泄一下,怎么就恃强凌弱了?他叹了口气,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穿上大衣,外头的雪还没有丝毫止住的意思,背着书包,从储物柜里拎出皮鞋换上。迹部景吾原本约他下午去私人俱乐部打球,如今看来,天公不作美,是要改个时间了。他扫了一眼旁边套上臃肿的羽绒服,又努力把围脖缠到脖子里的三日月昼,取出雨伞时就回想起五六月份的那场大雨,她一言不发的把唯一一柄伞丢给受困的他,独自闯进漫漫雨幕里的情景。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三日月昼的身后,默默帮她把不停往下滑的围脖系好:“回来的时候和我联系。”

  她老老实实的站着,指尖从松紧袖口里探出来,扣弄着胸前的纽扣,飘来飘去的目光里含着几分窘迫:“知……知道啦,你怎么比弦一郎还啰嗦。”

  再度听到“三日月昼”这名字,已经是几天之后从迹部景吾口中了:“那小疯子啊,就是个做着英雄梦的傻瓜。”

  什么词加上“小”这个字就会显得亲切。手冢国光不由自主的敛起眉。

  迹部家的私人俱乐部供暖很是充足,开着加湿器仍然被空调吹的像条干尸。他坐在长椅上,从包里取水时在夹层里发现了一条还未拆塑封的毛巾,从折起来的侧面就能看出花里胡哨的图案,居然是只招财猫,嘴角明明还保持着一条直线,但眼里早已含着一片温柔的笑意——那是三日月昼流鼻血弄脏了他的毛巾后赔给他的。

  迹部景吾之所以会说起三日月昼,是因为管家提醒他过几日得去三日月家拜会三日月先生。

  手冢国光想了半晌,还是问出了口:“你和三日月很熟吗?”

  “啊?谁会和那家伙熟。”他的手指扣住拍网,试了试拍线的松紧,提到这四个字时眉宇间弥漫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原本三日月昼只是个没见过真容的名字而已,后来曾在学校开放日上打过照面,当时仅凭第一印象,他居然觉得三日月昼没有传言中的顽劣不堪,呵,扭头功夫就在咖啡馆里泼了一名少年满身的果汁——那家咖啡馆是他常去的地方,刚进门就看到她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斜着眼睛,一脸倨傲的望着面前搭讪的小年轻。她掏了掏耳朵,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杯子,站起身来,不疾不徐的将果汁倒在他杂草丛生的头顶上:“广崎学弟,想道歉的话直接去和诗织说就好了,跟我这装什么妖精,都是千年的狐狸,你骗得过诗织,骗得过我吗?”

  后来去横滨,途经真田家又在门口看到了跪在在庭院里梗着脖子的三日月昼,满脸写着“我可以跪,但我就是不改”的傲气,真田弦一郎的怒吼隔着院墙扎进他的耳朵:“三日月昼!我真想打断你的腿!”对方还咬牙切齿还口“你有本事打!打不断你是狗!”迹部家的私家车原本已经停在真田宅前,甚至连车门都打开了,迹部景吾又退回去,轻咳两声和司机说:“今天来的不是时候,改日吧。”掉头回了东京都。

  此后家里人有介绍他俩相识的想法,就在西餐厅碰了个头,正巧遇见小偷,她二话不说就追上去,人没逮着,好歹把被偷的钱包救回来了,原本是好事一桩,可惜末了失主诬陷她偷了五千块钱——“这件事,三日月好像和我讲过。”手冢国光喝了口水。

  迹部景吾接过管家递来的毛巾,倒在长椅上伸直了双腿,解了两粒纽扣的衣襟露着一截锁骨,随胸膛微微起伏:“也算怪事,据说三日月家祖辈师从福泽先生,到三日月老先生也是位泰斗,三日月先生又是一桥大学法学部出身,如今又回到一桥大学任教,多少应该培养出大和抚子一类的女性,像三日月昼这样也算独一份了。”

  手冢国光握着水杯的指尖一顿,簇着眉继续问:“那你听说过大谷千鹤子这个人吗?”

  “大谷?”迹部景吾偏着脑袋,仔细想了许久:“本家是本愿寺大谷的那个大谷吧,何止听说过,大谷家的事简直就是一团烂摊子,奉劝一句,你可别牵涉其中。”

  “不是我,是三日月。”他扣着水杯上的标签,眉目里隐隐担忧。迹部景吾斜了他一眼,一边观察着他眉尺微皱的细节,一边默默的用毛巾擦着头发,漫不经心的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无非是婚姻上的事——大谷先生十年前出过一次轨,有了孩子,给她五百万打掉,结果对方瞒着大谷先生把孩子生下来,正巧母子都会讨人欢心。当时大谷先生和大谷夫人已经在闹离婚了,为了家产一直拖着,后来大谷先生回本家时和大谷千鹤子起了争执,为了外头的女人和孩子拿刀砍了她,五刀,在背上——虽然对外声称是车祸,毕竟纸包不住火,该走漏的风声还是走漏了,不过只当秘辛听听就好。”

  室内场地上亮着排灯,没有阳光也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时间像是在原地凝固了似的,直到香取先生提醒,才知道已经五点钟了,外头的雪早就止住了。在更衣室换了衣服,迹部景吾一把将储物柜拍上,憋了一下午的话嗫嚅着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手冢,我要是你,现在就会安心准备巴西公开赛,而不是为无谓的人分心。”

  可惜对方不动声色,只浅浅应了一声:“啊。”

  迹部景吾皱着眉头,撩起头发发出“啧”的一声,小声的自言自语:“都是这种执拗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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