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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剧社在结业典礼那天的表演是早乙女负责录像的。

  学期结束后,母亲特意向她刻录了一份光盘,寄送给了真田家,似乎是想炫耀一下她那位尽管一无是处但首场舞台就座无虚席的女儿,如果没有后续那首《这么可爱真是抱歉》,她想这一定是一场值得炫耀的好演出——十项全能的三日月昼其实是个没有艺术细胞的“音痴”。

  令仁王雅治都头痛的三日月昼跪倒在蒲团上,脑门有节奏的敲击着茶几,郁闷了许久才抻开双臂,软塌塌的搭在桌子上,匍匐着胸口,让脸颊也贴在冰凉的桌面上,或许是刚从外头的暑气里回来的缘故,她眼下挂着两团明显的枯玫瑰色红晕。

  真田弦一郎没理会她,帮手冢国光把茶湛满:“怎么来横滨了?”

  “和爷爷一起来的,他现在在和真田老先生一起下将棋。”手冢国光抿了口茶,不疾不徐的回答。

  得知彼此的祖辈认识居然还是春假的事。

  说起来,真田家与手冢家的缘分颇深,祖辈是警察学校时的竞争对手,真田弦右卫门与手冢国一九十九胜对九十九负的将棋比赛至今没有角逐出个结果,而自从手冢国光以零比六的成绩胜过真田弦一郎以来,彼此也一直是宿敌的关系,真田弦一郎在去年全国大赛当中扳回来的那一分,让二人之间亦是形成了一胜一负的持平局面。

  三日月昼仔细想了想,这关系说世仇也不为过。

  晌午时分,真田弦右卫门和手冢国一的棋局尚未结束厮杀,只差真田佐助知会了句:“大家先吃。”

  午饭是传统的日式料理,三日月昼吃东西时喜欢眯缝着眼睛,一旦碰到格外可口的食物就会激动的左摇右摆,恨不能后脑勺顶上一副冒着小花的背景,喜好料理的真田夫人因此格外偏爱她。

  “昼没给你惹麻烦吧?”

  手冢国光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敛着眉头仔细忖度,回复真田弦一郎:“没有。”

  “喂……你怎么想这么久答案……”三日月昼扒着米饭,说话时会露出上颌的一片嫩粉色的肉:“我本来就没有给你惹麻烦好吧。”

  假如没有三天两头的迟到,也没有三番五次的打架,更没有屡次三番的违反校规的话,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三日月昼的确没给他惹麻烦。

  “看样子她很让你头疼啊。”真田弦一郎明知幸灾乐祸是不对的,但就是按耐不住看到手冢国光眉心的褶皱时产生的愉悦感,脑海里甚至还会冒出类似于“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惨,大家都遭遇了三日月昼的折磨”这种想法。

  他掩着嘴角轻咳一声,这种想法太不应该了,想来是自己的道行太浅,修行不深,今日要再追加一百颗黄豆:“和她分在一个班,难为你了,手冢。”

  “真田弦一郎你这么说话就过分了啊——”

  “最后重申一次,不许直呼长辈名姓!”

  三日月昼“啧”了一声:“就比我大半年,称自己为长辈你好意思吗?”

  “从辈分上看我是你叔叔。”

  “做梦去吧!”三日月昼一口吞下一块完整的寿司,将整个口腔填的满满当当,牙齿恶狠狠的将米粒,海苔和肉松,鳗鱼碾的粉碎,像是这些东西就是真田弦一郎的肉,血,骨骼,脉络。

  早在这日之前,手冢国光就通过几封邮件知道三日月昼和真田弦一郎的关系了。

  真田弦一郎虽然是少言寡语,铁面无私的模样,但对后辈却格外温柔,尽管这种温柔充满了真田弦一郎式的强势。知道三日月昼与他同班的当天就发来一封邮件【虽然昼是我的晚辈,但如果犯了什么错误,务必严惩不贷】,五分钟后似乎觉得措辞不够妥当,又发来一封【但也不要罚的太厉害,跑几圈就行,毕竟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

  呵,一个五千米跑完气都不喘,还能教训流氓的女孩子。

  手冢国光打算下午去一躺专门兜售江户时期作品的三田书店,找一本在大屋书房没能找到的合卷。

  得知他要去西区久保町,三日月昼把山地车寄放在真田家,也一起去了趟旧书店,找老版本,标注更加全面的《万合句》。

  原本是想等手冢国一一起离开,然而真田弦右卫门输掉棋局后不服气,又重新开始了新一轮的博弈。

  四点钟时,手冢国一还沉浸在迷局里,端着茶让他先去办自己的事,结束这一轮的拼杀后再同他联系,他只好独自向真田家告别,和三日月昼一同搭上了公交车。

  好在夏季漫长的白天会一直持续到七点多。

  刚到达久保町,手冢国光的手机就响起了提示音,是一封广告短信,掏手机时碰到了口袋角落里待了一天的发卡,恰好在横滨碰到了三日月昼,他突然回忆起这件险些遗忘的事:“三日月同学,你的发卡。”

  正摘过街边玻璃展柜里的一枚章鱼香肠的三日月昼疑惑的“嗯”了一声。扭过头看了一眼躺在手冢国光掌心里的镶满水钻的发卡,那是她用在太阳下晒了五个小时所获得的第一笔工资买的。对于那时的三日月昼来说,八千块钱并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你那天不是有训练,没去看演出吗?”

  “结束训练后和大和部长一起去看了,在第三幕第一场进去的。”他一五一十的回答。

  三日月昼咬着香肠,面露不解:“那你现在……”

  “还给你。”

  看着递过来的那枚小巧精细的发卡和他漂亮的手指,她愣愣的,眨了几下眼睛就蹙起眉,躲在了明明写着禁止打广告但还是贴满宣传单,留满电话号码的电线杆后,警惕的盯着他:“手冢君,你特别恨我吗?”

  他望向从电线杆后头弹出来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沉吟然后问:“为什么这么说?”

  “戏剧社里不成文的规矩,舞台上送出去的东西被退回来就会受诅咒,比如职业生涯终结什么的。”

  手里亮的耀眼的发卡突然变成滚烫的山芋:“抱歉,我不知道。”

  “你还是收起来吧。”她衔着竹签回到他身边:“不过你竟然把发卡随身带在身上……”

  他抽出她咬在齿间的竹签丢进垃圾桶里,提醒她这种行为很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你,就一直带着了。”

  “喂……”对面的红灯跳到了三秒,绿灯眨眼两起了来,他们顺着斑马线,这个行人寥寥无几的街道上行走,三日月昼拍上他的肩膀,胳膊几乎贴在了一起,彼此衣服上散发出的洗涤剂的味道和热气纠缠在一起:“手冢君,你不是喜欢我吧?”

  哦——她居然在手冢国光毫无波澜的脸上捉到了一丝“见鬼”的意味:“骗你的——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恋爱对象是手冢君的话似乎也不错,我果真喜欢漂亮的脸。”

  手冢国光回以沉默,好像这就是对她最大的蔑视。

  三田书店被埋藏在巷尾最深处,招牌陈旧,店面寡净,门口堆着一些刚收回来没来得及分类的旧书,老板蜷缩在门口阴凉里的摇椅上,顶着玳瑁纹的老花镜看报纸,千层百褶的面皮往下掉,一条说不出品种的狗趴在墙角里要死不活的打着哈欠,耷拉着没精神的尾巴。手冢国光和三日月昼向他道了“下午好”进去时,他就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而已。

  三日月昼抽出书架高出上的一本二十年前出版的《武藏野》,从她站的地方可以通过没塞满书的木架所露出的一块缝隙,看到对面的手冢国光。

  书腰上磨起的毛边,封面上留下的咖啡渍,里头泛黄的内页,都是时间留下的痕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穿着白色上衣手冢国光和他手里的书,像是老照片里突然闯入陈旧的,积着灰尘的背景里的一抹斜阳。

  她摩挲着扉页,率先打破了沉静:“听说你今年一月份打进了澳网青少年组的四分之一决赛。”

  “嗯。”

  “没去打法网吗?”

  “时间和学业冲突。”手冢国光捡了两本书:“后天就去英国。”

  三日月昼冷哼一声合上书,拎着《武藏野》和《万合句》去结账:“网球打的这么出色,成绩也要压我一头,还真是惹人生厌。”

  “彼此彼此。”声线冷清,听不出是谦虚还是客套。

  “我这个人心眼小,对于得不到的东西一向耿耿于怀。”她突然抬起头,瘦弱的少女从侧面看过去就像是山水画上一条婉转出色的墨迹,目光里有着坚不可摧的重量:“我会超过你,成为一个比你更优秀的人。”

  “啊……加油吧,三日月。”

  不是三日月昼,也不是三日月同学,而是三日月。

  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她的耳尖一直烧到傍晚。

  晚霞渡上她瓷白的脸颊,将琥珀色的眼眸染的通红,如同倒映着残阳的湖泊,纤长的睫毛就是岸边荡漾的芦苇。

  手冢国一来电说已经辞别真田家,先一步搭上了电车,手冢国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您路上注意安全。”

  三日月昼原本拎着书,又从便利店买了零食,付完帐之后手冢国光就主动勾到手里帮她拿着,作为感谢,她说:“要不要送你去站台?”

  “应该是我送你回家吧。”

  “我是没多大关系,男孩子一个人出门在外也要注意安全啊。”她站在十字路口,躲在树荫里举着电动小风扇等待红灯切换成绿灯。

  纹丝不动的空气里,红绿灯像漏水的水龙头似的发出嘀嗒声巴掌大的风扇叶卷起的微风吹起她鬓角粘在一起的发线,她就神色厌厌的靠着橱窗站着,像是一滩要被晒融化的冰淇淋:“上次幸村在高峰期乘电车,就有女孩子偷偷往他胸口贴,难道没有难缠的女孩子来找你要邮箱吗?”

  手冢国光一如寄往的站的笔直,他仔细想了想:“没有。”

  她望着他一成不变的嘴角和侧面看过去线条硬朗的脸颊,第一眼就知道是个不容易亲近的优等生:“啊……难怪……”

  对面行人通行的信号灯亮了起来,她取过手冢国光手里的塑料袋,为了不在宽阔马路中央的安全岛上继续等待,迈开腿迅速穿过斑马线:“那就开学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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