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熟悉的声音炸在邢秋荻耳边,让她手指轻颤。

  几乎是一瞬间刚刚的几分酒意,具已消弥散去,她眉目清淡的站起身转头行礼。

  “却不知先生前来。如今夜已深了,所谓男女有别,还请先生暂且归去,明日下官再来,拜见。”邢秋荻双眉疏淡,显出几分冷清的颜色。

  唯有两腮的一抹红晕,显示出刚刚她曾对月饮杯。

  只看邢秋荻这副模样,山子野就知道对方此时压根,就不想跟自己有任何的交流。

  她双唇开合几下,到底是少不得从了对方的意,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发现邢秋荻的手心攥得紧紧的。

  纵然是月下,仍旧可以看得出,此时手背上的两道青筋。

  山子野深呼吸一口气,直接伸手握住邢秋荻的手腕,口中沉声地吩咐:“你们都下去,我与你家大人有事相谈。”

  这个举动不止吓了邢秋荻一跳,连周围的丫鬟婆子也是面面相觑。就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时候,邢秋荻的陪房,邢六家的竟是自己的主张往外走去,还冲着众人摆手。

  有了领头的自然,便有跟随的,众人期期艾艾的一一离开,只剩下的邢六家的远远的站在院门处。

  看着邢秋荻一直低着头,却没有正开自己的手腕,山子野松了一口气,口中带了一丝笑意:

  “还好你未曾挥开,不然明日我恐怕就得等待,御史言官的口诛笔伐了。”

  这话听得好没意思。

  邢秋荻本来还在不知所措,听了山子野这话直接手腕用力,挣脱开对方的束缚。

  她转过身,显然是一副完全不想与之沟通的模样,那份抗拒不用言语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如今夜深了,大人又何必在我这里逗留。”

  这番话照旧还是撵人的。

  只是邢秋荻刚刚的态度已经让山子野放下心了,他反而一点都不在乎了,直接撩开衣摆坐在桌边。

  “你这是知道我要来?竟然特地准备了两副筷子,两只酒杯。”山子野笑着打去,他自然知道这些肯定不是为他所准备的。

  邢秋荻见对方不但没走,反而坐了下来,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听对方这样说,她将头扭到一侧,显然不想与其对话。

  “我这会儿可是饿了,今日你一怒之下,把你那庶弟送入大牢,后面你就不管了?”山子野的动作虽清峻文雅,可是速度确实一点也不慢。

  不过一会儿小半盘儿,卤牛肉便被他吃下肚中。这肉可是邢秋荻最爱,眼瞅着锃锃减少,邢秋荻这会儿也一阵怒气往上头。

  她冷哼一声,直接跨步,坐到桌前也不给自己倒酒,直接便是夹了三四片放到盘子里。

  这扬州的厨子到底是有几分功力,这卤牛肉比之京城的多了一丝甜香滑润,竟然是有些像儿时街角那家老店的位置。

  两筷子下肚,邢秋荻想起当年的些许事情,再看向山子野,眼神也没有那一般凛冽。

  山子野虽低头吃饭,却勾起唇角,随即他又提起吉祥八宝青瓷汤碗的盖子,跟邢秋荻盛了一碗蛋花羊肉羹。

  小心翼翼地送到邢秋荻的面前,邢秋荻虽不想理会,可是那香气顺着鼻子往里边窜。她冷哼一声,端起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

  只吃一勺,便让邢秋荻愣在当场,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看向山子野。

  “这是……”

  山子野微微一笑:“这是当年咱们街口的那一家,如今老厨子年纪已经大了,我这次专门把他们一家都请回京城去,专门替你做你爱吃的扬州菜。”

  听到这话,邢秋荻手中的勺子瞬间脱落,碰到瓷碗的碗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从来没有人问过邢秋荻爱吃什么。荣国府擅长京城菜肴,主要是以北方菜系为主,崇尚的是大油大腻。

  当年她刚刚嫁入荣国府,根本就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饮食,头半年若不是邢六家的,偷偷会做些家里的吃食送来。她都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在荣国府或许会饿死。

  一直到将近一年之后,她才适应了荣国府的菜肴。她还记得当时她有多么地难受,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现过她的异常,就算是当时在她枕边的夫婿也不曾。

  再后来她都已经习惯了,她开始尝试着北方菜。后来甚至她自己都以为自己习惯了北方菜,可是今日邢秋荻再也没有办法骗自己了,她喜欢的一直都是土生土长的扬州菜。

  “怎么了,是太凉了吗?我这就让他重新做。”山子野见邢秋荻盯着碗发愣,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

  邢秋荻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微微摇头:“没有,挺好的。就是好久没吃了,有些想念。”

  山子野见状松了一口气,邢秋荻喜欢吃就好。

  邢秋荻离开扬州十几年,他也不敢肯定邢秋荻是否改了口味。只是之前邢秋荻晕船,不肯吃油大的,他到了扬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寻了老店。

  本来他也不敢,有100%的把握。好在原来的店家尚在,大喜过望之下,山子野便直接重金,请他们一家人入到京城。

  此时邢秋荻吃得开心,他也是面色喜悦。

  邢秋荻刚刚空腹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吃了东西热流压住了酒气,她也清醒了不少。

  想起刚刚自己对山子野的态度,她几乎想把自己埋进碗里。

  她不是个木头人,从船上下来,在山子野对颜若熙不管不问的态度上,她就知道对方压根对于颜若熙,一点意思都没有。

  当时船上只有两个人,他这一般操心,除去一个不是的,岂不只剩下她自己。

  加上对方来到扬州第一件事,便是替她找合适的厨子,担忧她进食不香,这种关怀又哪里是普通的上下级能做到的。

  邢秋荻既感激山子野的这份心意,却又满心自怜。若她年华尚在,若她未曾嫁入荣国府,山子野这番心意,这般人品,又怎会不让她欣喜若狂。

  可是现在如今,她已人老珠黄,贾府的百般磨砺,不在脸上也在心头。再加上那一颗断子绝孙药,纵然是,林大人说毒性已解,可又如何?

  终究是缘浅情深罢了。

  邢秋荻此时只觉眼前一阵的模糊,她不敢露出半点,只是用力地咬住下唇。

  听到山子野说话,她也不敢出声,只担忧一时出生,反倒是漏了行藏。

  “你那弟弟且不用担心,他虽无用,却有一点好处,是个胆小的。”山子野眼见着邢秋荻低垂头,直以为对方是忧虑邢大舅。

  不忍其有半丝的忧伤,他好生地安慰。

  这件事情,其实他早已经知晓,毕竟邢秋荻初入官场,这些暗箭防不胜防。

  若是一时不慎被这些人拿出把柄,真的行错就差,邢秋荻往后的一生便也毁了。

  因此对于邢大舅那,别看他收下的那些田地,如何实际上早都被山子野用各种手段,拢在了自己手上。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山子野不知道,邢大舅竟然沾上了赌博。

  好在这人尚在初期,加上他手中银两并不宽裕,也不过就是输掉了几千两银子罢了。

  “刚刚我让人去抓了那家赌档,如今已经有了消息,是个猪油蒙了心的,专门设了局,这才引诱你那弟弟。”山子野小声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邢秋荻。

  这事儿其实也挺简单的,赌档的背后老板并非是江南人士,而是西海沿子那边的一小股海寇。如今西海沿子那边海晏河清,这些人自然没了活路,因此便有意逃往那一路。

  她他们直接买通了,想要迎娶邢岫烟的那个七品官,在扬州城开了个暗赌档。

  听到这儿邢秋荻顾不得眼前的水波,抬起头瞪大眼睛问道:“怎么回事,还有他的事情?”

  山子野本来轻声慢语地说着,忽然见到邢秋荻梨花带雨的模样,立刻慌了手脚。

  他连忙取出帕子,想要替对方擦拭眼泪,可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将帕子放在桌上。

  “快擦擦眼泪,夜里风大,只仔细在吹着了。”

  邢秋荻听了这话,鼻翼又是一酸,她伸手抄起山子野放在桌上的帕子,在眼角轻点了两下,擦干泪痕。

  鼻尖是属于山子野的清冷气息,和喜爱香料的其他人不同。山子野的身上带着一股子,独属于菊兰君子的冷冽之气。

  此时邢秋荻轻嗅,让原本慌乱的心神平静许多。

  “这事儿怎么还涉及到这七品官?”

  邢夫人顾不得其他连忙询问,毕竟邢岫烟可是她亲生的侄女,若是她没有子嗣,这孩子就是唯一的一根独苗。

  “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出事的。”山子野轻言安抚。这事儿就如同刚刚所说得,完完全全是一场乌龙。

  “我已经让人去审了,如果是所料不差,应该只是意外,若是他们真的暗中有意……”山子野轻笑一声,那张成熟英俊的脸上掠过一丝寒凉。

  “有我呢,你不必担忧。”就在邢秋荻被山子野的那一丝冷意而心惊之时,忽然又见山子野的温声细语。这强烈的对比,让她恍惚之间有了一种,自己对于对方很重要的感觉。

  邢秋荻微微颔首,并不再看向山子野,她此时庆幸,今夜自己饮酒不少,对方看不出自己满面红霞。

  山子野看着邢秋荻低头,心头一阵滚烫,能够再见到对方,已经是他的幸运。

  “如今夜深了,叫人进来,你快去洗漱休息吧,我已安排好了,明日咱们都休息一日。”山子野笑着吩咐,看邢秋荻点点头,又仔细吩咐了邢六家的,他这才放心地离去。

  入夜,今日在屋子里伺候的邢六家的,悄声地在邢秋荻的耳旁说道:“姑娘,奴婢看得清楚,这世上如同爵爷一样,对姑娘的人可没几个。”

  邢秋荻听了这话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戴着和田白玉手镯的柔荑。

  这个谁又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