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这会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下意识地从四方描金炕桌上端起茶碗,一口闷下了半盏。

  这所谓和离之事,古代便有,可偏偏,本朝极少数。便是那贩夫走卒,死囚愚民,也极少会提出和离。

  更不要说是她们这种贵族人家,可偏偏眼前便多了一位开创先河者。

  贾敏这会儿都不知道,自己眼睛该往哪儿搁,她真心地想要,确定下自己的嫂子是不是在开玩笑。

  没错,她还是对方的小姑子,她要和自己的大哥和离。

  谁家和离,不都是回家和自家人商量,可偏偏自己的大嫂上门和自己商量。

  贾敏此时只觉得头更疼起来,她看着若无其事的邢夫人,深吸一口气说道:“嫂子在跟我开玩笑?”

  在这种状态下,也只有这个说法是合理的,然而下一刻邢夫人便直接反驳。

  “怎么会,我可是特地过来,让姑太太帮我拿个主意。”

  邢夫人的这话一出,贾敏再想装傻都不行了。她端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抖抖,勉强控制自己,将茶杯放在桌案之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要端茶送客。

  贾敏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心神,脸上带着有些僵硬的微笑。

  她没问二人和离的理由是什么,说实在的就自己大哥那个德性,要是她——她也和离。

  对于自己大哥的不靠谱,贾敏深有体会,也深受其害。

  不过,若是此事是真,且不说在荣国府是件大事,恐怕就是大汉朝,都是鼎鼎有名的事情。

  毕竟眼前这位是一等将军夫人,就算这个一等将军再不靠谱,若是真的将这事办成。贾赦能不能在京中做人不说,贾府多少年的面子都要丢光了。

  贾敏几乎能够想象,这件事到日后,会有多少人指指点点?

  此时的贾敏还不知道,像他这种状况,放在未来叫做社死。

  她有些为难地咬紧下唇,盯着邢夫人看去:“大嫂,你确定你说的?”

  此时贾敏看向邢夫人的眼神有些复杂,对于这位大嫂,她一直有些看不上,只觉得对方出自小门小户,有一种小家子气。

  然而却未曾想到这个在她眼中,与自己兄长并不般配的人,如今竟然提出她要离开。

  邢夫人读懂了贾敏的潜台词,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却不怕姑太太觉得我轻狂,我从小到大也是个有心气儿的,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女,纵然家父品阶不高,但我仍算得上是被宠爱至极的。”邢夫人看着贾敏微微一笑,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刻薄自私,多了一份从容潇洒。

  她邢家虽比不上国公府高贵门楣,却也不是什么寻常的百姓。

  因此邢夫人在家之时,虽未是锦衣玉食,但却也未曾有半分亏待,更因为身为嫡长女的缘故而备受宠爱。

  唯一可惜的,邢夫人的母亲早死,而父亲并未续贤,只不过留着家中两个妾室。后来在她十几岁上头,父亲也因意外去世。

  此后邢夫人便一夜长大,也是为了下边的弟弟妹妹错失年华,更是因此当得知荣国府说媒之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邢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脸,眼角虽仍未生皱纹,可她的心已经老了。只是转眼间她又振作起来,笑着解释道:

  “也不怕郭太太的笑话,我是瞧见二丫头那样怼老爷,这才忽然间也有了勇气。

  我知道,这些年若不是大老爷的庇护,我恐怕不知道能是怎样的地步,可同样的我虽未替荣国府生儿育女,却也做了身为长媳的本分。”

  可就是因为这样,邢夫人的心理才越来越压抑,每日里便如同活死人一般,木偶似的做着规定的动作。

  “前儿迎春那样子,不怕姑太太笑话,我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我也是那时候才想明白。我虽然想活着,可我更想站着活着,想要自由自在地活着。”邢夫人说得激动处,眼角有几分湿润,她毫不在意地用手指抹过。

  本来邢夫人都认命了,她只觉得她的一生便就该这样,在荣国府的后院当上一名管家。大老爷愿意给她体面,便在她房中留宿一晚,两人盖上被子纯聊天儿。

  大老爷们不给她体面,她只要手中攥着银钱,便也能让自己活得舒舒服服的。待来日若是再有其他的状况,到时再说。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从那日迎春的反抗变得不同。

  邢夫人有些羞涩地笑着,不知为何竟让贾敏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年轻了十几岁。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角,双眸中带着一分庆幸。

  “都说兔子急了会蹬鹰,我以前不信,这一次算是长了见识。不瞒姑太太,我也想这样活着,所以求姑太太帮我。”说完这一切,邢夫人站起身,双手握拳横在右肋之处,双腿下弯成跪势。

  贾敏哪里看得了这个,见对方如此,赶忙伸手拦住。

  “大嫂子这是干什么?还不赶紧起来。”贾敏这会儿也恢复镇定,若刚刚她还怀疑是在演戏,那么此时此刻她就不再有任何犹豫了。

  她不相信能够说出这一番言语的女子,会是单纯地陷害自己,又或者其他目的。

  贾敏正想说话不承想,却听到门口传来些许的抽气声。她心中无奈,转头看向门口喝道:

  “还不赶紧进来,净带着你姐姐淘气。”贾敏心中无奈,有些歉意地看了眼,门旁飘出两抹的裙边。

  邢夫人转过头,向门口打量,却未曾发现有什么异常。不禁对于贾敏多了两分,敬佩隔着这么远都能看清。

  贾敏此时只顾得尴尬,哪还能解释?她家这孩子从小就这性格……

  思及此处,贾敏越发觉得丢人,脸颊也微微地抽搐。

  反倒是被抓包的两个人,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更不要说忐忑不安反,而大大方方的走出来。

  黛玉一手抓着迎春,将裙摆撩起一拳,正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偷听。却突然被母亲发现,无奈之下只得神色淡定地跑出来。

  “娘亲,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小姑娘此时满脸悔恨,别问问就是下次一定躲好点。

  黛玉脸上满脸的不在乎,反而是她身旁的迎春,现在颇有些局促,更是想要和贾敏道歉。

  贾敏哪里会在意这点小事,她只温温柔柔看向迎春,见他的脸色恢复正常。这才用手点了点黛玉的鼻子,说道:“你可少骗我,你和梓睿那些事迹,我都知道,就记得就攒着日后呢。

  迎春丫头,以前我们在江南,你们过来人也少,这次好歹多住些什么时日,至于官司你自不必担忧,只管做你自己就好。”贾敏笑眯眯的,并不觉得她们两个不去黛玉那,偏在这儿偷听有什么错处。

  听了自家姑母的话,迎春脸上一红,她刚刚是真的想要把黛玉带走。可谁曾想,自己在外边温柔大气的表妹,在家里竟是这么个活泛性格。

  可回头一想,又觉得黛玉有这样的性格,实在太正常。被众多人所宠爱的她,有这种性格,实在是天经地义。

  迎春这边念头一起,贾敏便发现了端倪。她看着虽是一时陷入沉思,却并未被负面情绪所感染的迎春,微微颔首。

  这孩子虽历经辛苦,最难得的,有了一份善良之心,在这种情况之下仍旧毫不嫉妒,可见其大度从容。

  她拍了拍打岔的二人,十分宽容地指着炕里说:“你们两个小祖宗,别在这儿耽误我们说话。要么直接去上面玩儿去,要不别让丫头去抬个罗汉床来,你们在那上面玩儿。”

  这明显是把二人当成了孩子,黛玉看向迎春,俩人嘻嘻一笑。让丫头抬过来一张小罗汉床,二人照着贾敏和邢夫人的模样一人坐一边,又让人再小几子上摆上各种吃食点心。

  这才专心致志地听二人说话。

  见安顿好二人。

  邢夫人说话越发得稳妥起来。毕竟从小到大她没少在黛玉面前丢脸,老太太不喜欢她经常,在有客来访的时候偶尔言语敲打,至于黛玉去看望对方之时,那更是变本加厉。

  开始邢夫人还觉得心头烦闷伤怀感念 ,后来索性便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左右她的家世比不上王夫人,能带给荣国府的利益也几乎没有,既这样作为婆婆的贾母,又如何会给她留面子呢?

  邢夫人抚了抚自己的鬓边,上边竟有一两根银线,须知邢夫人的年纪其实并不大,她甚至要比贾敏还小上两岁。

  可如今对比这不过20许的贾敏,再瞧上一眼,老了许多的邢夫人,贾敏忍不住也对其有了两分物伤其类。

  “大嫂,你这几年看着憔悴不少,总该多保养身子为上。”邢夫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想自家那糟心的大哥,贾敏唯一能夸奖对方的,大该便是至少对方还没有宠妾灭妻。

  邢夫人笑了笑,她自然知道,贾敏的安慰是真心的。可未曾在她的这个角度,未曾经历她所经历的,终究是无法理解她。

  “姑太太,这并非是假话,迎丫头这一次的事情,在我心里点了一把火。这么多年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行尸走肉罢。

  可是我发现一件事情,从前儿开始,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可是正因为我发现自己还活着,便再也无法与老爷朝夕相对。”

  这一番话说得是真心话,贾敏看着邢夫人双唇颤抖一下,却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坐在一旁的两个小姑娘,更是一眼不错地看着邢夫人,她们刚刚已经听到,邢夫人将要做些什么。

  和离……这个词儿在大汉朝是个陌生的字眼,陌生到书上有写,现实中却几乎无人提起。

  “可是大嫂,你是只恐怕兄长他,不会给你和离书的。”

  邢夫人的话让贾敏有些感慨,此时她放下亲情,将邢夫人当成平等的朋友。

  可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才更要提醒对方。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为了保住面子,自家大哥是绝对不会和离的,甚至一封修书都不会给邢夫人。

  邢夫人最好的结局,是去到寺庙修禅拜佛,又或者是病逝。

  可以说贾敏如今对邢夫人算得上是推心置腹,因此也得到了对方全然的感激。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的绿蜡说道:“我知道,若是按照正常,大老爷是决计不会和我和离的,可若是我被人害了,那是不是便可以?”

  不得不说邢夫人的想法,打了贾敏一个措手不及,就在她还在思索什么是被害的事情之时,便听见自己女儿脆生生的声音:“这自然是可以的,若是大舅母为人所害,大舅舅参与其中甚至是主谋的话,那么按照我大汉朝法律,大舅母不但可以自动和离,而且还需得到大舅的赔偿。”

  邢夫人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荷包之中,放着一枚明晃晃的印信,以及一张药方,还有一张便条。

  原本黛玉也是随便说说,可未曾想到,自家大舅妈好似早有准备。看着对方拿出的几件东西,黛玉的神色冷下来。

  她站起身,直接走上前两步,看着桌上的几样东西。先拿起那一枚印信,仔细地观察之下,便知道这是贾赦的私人隐性。

  随后她拿起最厚的那几张纸,显然这是一封信。

  上面的字迹极为工整,是大汉朝比较少见的行草。只扫了开头,黛玉的心头便微微一沉。

  这封信不过区区三四页,上面的内容自然很快便可以看明白。只是其中所包含的东西,让人不寒而栗。

  黛玉相信递给自己的母亲,随即垂眸子兮的思索。

  “如今周瑞家的已死,这件事情倒不好办起来。这些东西虽说能够证明,大舅舅有意不要子嗣,但是却不能证明其他的。”黛玉皱眉说的,本来和离的案子就难,若是在找不出人选就更难了。

  闻言,邢夫人的脸上有一丝失落,原本在她胸中燃烧的火光,这会儿一开始摇曳不定。

  黛玉皱眉思索,一旁的迎春却是盯着印信出神,她的嘴唇嗫嚅,似乎想要说话。

  贾敏注意到二人的模样,温和地出言提醒:“二丫头可是有什么要说的,若是一时想到了些什么,便直接说出来。”

  迎春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用手扯了扯手上的帕子,这才低声地说道:

  “这只是我的一个小想头,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东西自然是可以查到底子的。纵然是时间过去,可仍旧是有一线希望。”

  说到这儿,迎春停顿了一下,她的手指攥紧。今儿刚绣好的莲花帕子,被她这一下便勾了两三根丝。

  好半晌她才继续的说道:“像害母亲这种东西,定然不会是小门小户能拿得出来的东西。”

  迎春话没说出口的是,这东西古怪得很,不让女子怀有身孕不说,竟然从外边诊脉都看不出来。

  因此这种东西,就不会在外边扩散。

  其实这些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所有的指向都暗暗地指向宫中。

  黛玉轻咬下唇,她看向贾敏轻声地询问道:“大舅妈是什么时候嫁到咱们家的?”

  这个问题多少有点刁钻,因此马上黛玉便看见自家母亲一愣,也抬头看向邢夫人。

  “我……如今也已经有十几年了,元春丫头进宫一年后,我嫁入荣国府。”

  虽不知道贾敏的想法,但是邢夫人还是尽量地思索着。

  今年宝玉已经16岁,元春比宝玉大了8岁,再加上她入宫10年,算起来,可不正该是这样。

  黛玉点点头,如此算来,倒也是正好对得上。而邢夫人的反应也不慢,若是她是真的傻,那怎么能会和王夫人斗了这么多年。

  “这件事情不会牵扯到元春吧?”邢夫人的嗓音有些不可置信。

  然而迎春此时却收敛了笑容,双眸之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辉。

  “说起来,我倒觉得梓睿大概会对这个有印象。我们俩都是淘气的,加上以前年纪小,宫中对我们都有容忍,因此能听到不少。像这种药便是其中的一种,是专门给那些出身不好的人用的。”

  黛玉说的不忌讳,实际上在场的其他三人都清楚,哪里是人家不忌讳,不过就是水豫宸调皮,拉着黛玉去蹲墙根儿罢了。

  信上所说的这种药,实际上是宫中专为出身低贱,不被允许怀孕的女子所准备的。

  皇宫之中子凭母贵母凭子贵者众,这已经是一个恶性循环,但是有些出自罪奴和外族的,便被服下此药,防止混淆皇家血脉。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只稍微地点拨,便可以知晓内里的答案。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情恐怕还要从大姐姐身上着手。”迎春越说越有底气,言语间的自信也渐渐溢出。

  坐在她身旁的黛玉侧头看,向指点江山的迎春,看着她眉眼间日盛的自信,露出甜美的笑容。

  而她不知道的是,一旁的贾敏看着自己的女儿,也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玉儿长大了,越发地温柔体贴了。

  【作者有话说】

  在给当家太太喂药上,另一位受害者即将登场,这位将直接把荣国府拉入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