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后院此时静悄悄地,前面的喧闹似乎被阻隔在一门之外。

  一卷珠帘内侧,一名十七八的少女侧坐炕边,一枚黑子在指尖翻飞。

  她眉目并不算绝色,却比寻常女子多了份温柔可亲,偏偏此时双目低垂,面无表情地让人有几分不安。

  “姑娘还坐着呢?”司棋从外面跑进来,用帕子给自己扇风,随口问一直守在外间的绣橘。

  绣橘见是她,连忙点头,小心的指了指里面,有些担心的说道:“已经出神一早上了,最近姑娘这是怎么了……”

  听了绣橘这话,司棋咬咬下唇,就想往里边进,不承想被对方一把拦住。

  “好姐姐,姑娘说了,不许人扰了她。”绣橘怯生生地说道,若是往日还好说。这些天,二姑娘看着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她竟然是不敢有半分违背。

  绣橘的话让司棋也是有些踟蹰起来,她伸头瞧了瞧,里边眼见着迎春仍旧是低头沉思,垂眸不语。

  “这可怎么说的,前些日子护国寺回来就不对劲儿,后来好不容易好些了,三姑娘来求着下了盘棋便又这样了。”司棋是个急性子,眼见着迎春如此忍不住跺脚叹气。

  本来二姑娘便不喜欢说话,可如今竟是越发地,奔着四姑娘的模样去了。

  司棋心头琢磨,透过珠帘打量着自家主子。不过好在就算姑娘再有变化,也不过是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接近,倒少了那等不着三两的上前撕掳。

  最近连姑娘的奶娘,都老实许多。

  两个丫鬟的对话,都被坐在里间的迎春听得真真切切。

  她本懒得理二人,可是司棋带着热度的目光,让她再也无法沉思。

  将手指尖的黑子,放回棋盒之中,她轻叹一口气。

  “司棋,外面怎么那么吵。”此时迎春心知,自己若想要得一方清静,少不得要让司棋把想说的话说完。

  “姑娘不知道,今儿外面可热闹……”司棋是个性格泼辣的,平素里从没在说话上有磕绊。

  今儿听见迎春想要知道外边的情况,掀开帘子便凑了上去,在她耳边好一顿说。

  迎春本来不过是想引着对方说话,让她说够了自己离去,可未曾想到后边倒是有些入神。

  当听见王夫人无奈被请出去,迎春并没有露出任何的笑意,反而紧紧地皱起一弯柳叶眉。

  也正是因为她这种表现,使得原本手中比划的司棋,说话越发的小声起来。

  “姑娘?”

  绣橘年纪最小,此时说话尚且有几分直来直去,眼见着迎春如此忍不住张口询问:

  “姑娘这是怎么了?平素里老太太抬举二房,咱们大房这边一直抬不起头来,今儿这事儿不是好事儿吗?”

  小丫头虽然伶俐,到底年纪上差了几分。此时只觉得二房终于被打压,大房虽不至于说翻身当家,但总归要能多喘一口气儿。

  迎春摇摇头,她低着头思索了一下,然后细细地吩咐道:“这几日我不管你们怎样想,哪里都不许去,都在我跟前待着。

  就算是有人吩咐你们去做什么,也万不可没有我的命令,随意地跟人走。”

  这话一说,绣橘和司棋都是大惊失色,须知自家小姐平素是个什么性格?如今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司棋伸手就要去按迎春的额头,却被她向后一缩躲掉。

  绣橘更是瞬间眼眶一红,颤巍巍地问道:“姑娘可是不舒服!奴婢这就去找赖爷爷。”

  看着两人如此,迎春心头无奈。两人算是在这贾府之中,唯二把自己放在心头的。

  她一直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纵然有着小姐的名头,可如今眼前只有这两个人在乎自己。

  迎春叹息着,伸手按住便要往外跑的绣橘。自己虽是个软弱无能的,但却也能看得几分明白。偏自己身边这两个,却都是单纯如同稚子。

  “别乱跑,且听我说。”迎春心中琢磨,总不能让她们这样乱撞,她慢悠悠地说道:“二婶一直想要以女为贵,甚至在某些作派上早就体现出来。

  因此元春姐姐的事情,对于婶娘可算得上是打击极大。若是往常还好,可如今,因为先前赵姨娘的事情,婶娘心中便不自在。

  这会子可巧又加上元春姐姐,这一次老太太又无意替她出头,以婶娘的脾气定然会心头怨恨。”

  迎春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自己两个丫头,或是茫然或是惊恐的表情,她无奈地叹息。

  她不是傻子,善棋者皆善谋断。她往日里,宁愿做一根木头,也不过是看得太明白罢了。

  “你们别瞎想,我没中邪,也没有被邪祟冲到。往日里之所以那样,不过是知道,就算是自己再怎么想要有个结局,也不过是妄想罢了。”迎春轻声地解释,她并不在意两个丫头是否能明白。

  就如同她说的,善于弈棋者,又怎会是真正的木头。

  她以前之所以随波逐流,不过是早已看出贾府行将就木之态。

  天下本无不散之筵席,迎春那时只想着得过且过,待到出嫁之后也就罢了。

  左不过,在家里不过10来年的光景。

  可是她到底忘了一件事情,作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几日定然会有后续,罢了,拿纸笔来,我要给林妹妹写信。

  现如今能够有能力的,恐怕也只有林姑父那一边,这样一想,林妹妹怎么也躲不开。”

  迎春口中吩咐司棋上前研墨,自己走到桌前,取出一叠洒金信纸,低头沉思该如何措辞。

  司棋置没反应过来,绣橘倒是极为的敏捷,跟在迎春的身后替她整理笔墨。

  “绣橘,你去瞧瞧你奶奶在做什么,只把今儿这事儿告诉她。跟她说,若是她再不收敛,出了问题,我也救不了她。

  如今我也大了,纵然是在考虑往日的情面,却也总要顾及主仆的名分。若是她不想,我便回了老太太,送她出去。”

  绣橘木然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墨条交到司棋手上,自己就往外走,在挑帘子出去的时候,不自觉地转头看向迎春。

  这哪是她们家二姑娘?怎么多了几分三姑娘的厉害?也不对,她们家三姑娘,是会直接冲上去教训的,不会这样上口威胁。

  一旁的司棋也是一个想法,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古怪。

  迎春没有理会二人,反而专心致志地思索该如何措辞。

  当她落笔完成,司棋仍旧是双目无神的研墨,迎春无奈地叹息道:“还不快住手,净糟践我这点子松烟。”

  听到迎春的话,司棋这才回过神,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不觉,竟是磨了半匣的松烟墨。

  “姑娘。”

  没等司棋再说什么,迎春摇了摇头,看了眼外边,如今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她慢悠悠地说道:“往日里我不管你,可如今,我却是要说两句了。

  你要是喜欢你那表弟,便不要万事顺着他,好好的让他去向你母亲提亲。倘或一时闹出事来,你就指一个死字。”

  这句话好似是一道惊雷,劈在司棋的头上。她猛然觉得眼前一黑,随即便膝盖发软,扑通一声跪在迎春桌旁。

  “姑娘……姑娘我……”司棋张嘴想要解释,可一时却说不出什么,她看着迎春那平静的双眸,嘴唇颤抖。

  姑娘怎么会知道的,姑娘知道多少,姑娘会不会把这件事情禀告老太太?

  一时之间,司棋心乱如麻,想要求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她只能用双目哀求。

  迎春看着仿佛瞬间被打断脊梁的司棋,她静静地摇头叹息:“起来吧,也是因为我之前不上心,所以让你们不知受多少委屈。

  左不过提醒你一句,若是你听便罢了,若是不听也便罢了。去把这封信送到林姑娘那,可记得万不可假手于人,去到外边找你母亲。”

  迎春这边口中吩咐着,一边挥手,让已经惊骇欲绝的司棋出去。她本来已经认命,可是黛玉的出现,让她觉得好像这世间,并不只有任命一种活法。

  “别在这傻跪着,赶紧去吧。”迎春吩咐完便瞧见,司棋仍旧木讷,当下里再次叫醒对方。

  司棋当下点头,浑浑噩噩的捏着信便往外走,一直坐到车上之后,这才反应过来。

  她们家姑娘这是开了窍,还是转了性,竟然是与往日完全不同。

  司棋只觉心跳如擂鼓一般,她此时再回想迎春的话,不知为何,突然想要去见自己的情郎。

  只是如今正事在身上,总要先去林家把信送到。

  等送完了信,自己便回去见那小冤家。若是他有半点反悔,自己拼上命不要,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司棋这儿心头下定决心,因此将信送到林府,眼瞅着琉璃将信接走,便直接回去荣国府后巷,去找自己的表弟潘又安。

  而琉璃这边,则将信送到前院儿的书房之中。此时水豫宸手中捧着一卷游记,低声向黛玉说着什么。

  琉璃脚步停顿,想着先出声。却不承想,刚刚还在说话的二人竟是一同停顿下来,抬头看向自己。

  “小姐,迎春小姐的信,特地让司棋送来的说是万不可给其他人。”琉璃见二人发现,便也不再停顿,撩起裙角,便进到书房之中。

  本来黛玉的书房在二门内,如今她领了官职。林海夫妇心头琢磨,恐怕日后会多有公事来往,因此便在二门外,替她整理出一座院落,充作书房之用。

  黛玉对此尚且一般,偏偏水豫宸却是极为欢喜。

  须知若是他每每出入林府的内院,此时她们刚刚回京不久还好。若是来时,年长日久对于黛玉的声誉却有些妨碍。

  如今却是来往自如,实在是一件大喜事。二人今日没事,便在一处看游记,正说着东临沧海之言,便见到琉璃走了进来。

  听的是迎春的信,水豫宸眼中划过狐疑,转头看着自己青梅。

  “且拿给我,恐怕又是荣国府那儿出了什么事儿吧。”前一句自然是对着琉璃所说,后边的则是回答水豫宸。

  想到荣国府那个烂摊子,水豫宸脸色有些阴沉。

  “这些人,就没一个消停。”

  黛玉抿紧双唇,没再说话,她接过琉璃送过来的信展开,便看见熟悉的字体。

  待将信件看完,黛玉仔细思索,然后递给琉璃吩咐道:“去把这个送到母亲那里,另外去准备两份礼物。”

  琉璃连忙称是,她虽不知为何要准备礼物,但仍旧按照黛玉所言。

  “怎么突然准备礼物?”水豫宸有些好奇,刚刚的信天也一起瞧了,怎么就没看出来,会有需要准备礼物的。

  黛玉轻笑一声,有些无奈地摇头:“偏偏你就是这样,万物不萦于心。

  迎春姐姐信上说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便是薛家那位姐姐并非是个好相与的。”

  黛玉伸出一根手指,仔细地解释道,随即又伸出第二指。

  “这第二件事情便是因为元春姐姐指婚之事,王夫人极为不满,恐怕会烦到母亲的头上。

  第三件事,便是迎春姐姐,希望我能够帮她保下司棋的一条性命。”

  这三件事情,水豫宸一件都没有从书信上看得出来。

  此时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和黛玉看的就不是一封信。

  眼看着自己竹马难得有几分呆样,黛玉忍不住用手边的帕子,在对方的眼前晃了两晃。

  “哪里来的呆雁,竟是怎么也叫不回还。”黛玉说着,一双眼眸笑得,弯成两道月牙。

  水豫宸自知被取笑,看着对方这一副娇俏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黛玉直挺的俏鼻。

  “你这人越发的促狭起来了,哪里是有什么呆雁,我却是从未见过。

  再者说,可怎么说的,那一位的信件,我也瞧了,怎么也没看出来有你说的那些。”

  水豫宸仍旧有些不解。

  看着对方少有着茫然之色,黛玉轻笑一声,仔细地替他解释。

  “原来如此……我真没想到,一封信里竟还有这么多弯弯绕。”水豫宸笑着摇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夸赞黛玉聪慧,还是该说迎春想得复杂。

  黛玉捂唇轻笑解释道:“你不知道,二姐姐那个人,看着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①。

  但实际上二姐姐那个人最擅长棋艺,是一个下一步看三步的。

  我虽不知她为何往日那一般,但想来走不过,离不开身世二字。”

  黛玉性格温柔,最是替人着想。因此,稍一思索迎春之事,便能明白个六七分。

  她轻叹一声,却是对于嫡庶有了更多的理解。

  “二姐姐太难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回来晚了,今天补充一下4000字的肥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