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噩梦,就是些纷扰的记忆碎片。

  有前一世的,也有这一世的。

  间或听见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无端叫人心焦,聂轩景知晓自己是在做梦,他不喜欢这样的梦,挣扎着醒来。

  梦见的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戏里没头没脑的半句话,来来回回地唱——

  “怕似水中捞月,空里拈花……”

  水中捞月,空里拈花。

  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初听只是半句戏文,是两个美而怅惘的意象,一经琢磨,聂轩景便品出其中诛心之意。

  原本空落落的心头,乍然慌起来,需要什么把它填实了。

  换了房间,听着耳畔骆笛平缓绵长的呼吸声,聂轩景慌张的心跳总算随之变得安宁。

  他闭上双眼,困意袭来。

  这一晚过后,聂轩景原本的房间闲置了。

  每天他们宅在家里看电影,坐在石桌边讨论剧本,一起对戏。

  有时候会去一些园子或者名人故居,也会再去听戏,有时候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偶遇一些可爱的人,邂逅一场雨或夕阳。

  还一起去买了米面和肉菜,有心情了便自己动手做一餐。

  到了晚上,他们自然而然地躺在一张床上,说完晚安后,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体温。

  古城总让人生出些岁月悠长的错觉。

  日子这般宁静地过着,好像他们已经这般过了一世。

  骆笛躺在躺椅上,看着剧本里钟家大爷和老友一起遛鸟的片段,笑着道: “阿景,我突然发现,我们好像一对退休老头。”

  “是有点。”聂轩景也笑了,他想象一下了道, “如果老了就这么过,好像也挺不错的。”

  “到时候我们也养两只鸟,天天逗它们说话。”骆笛忽然来了兴致, “还可以养些花花草草的,你喜欢什么植物?”

  “好养的吧。”聂轩景接话道, “我不太会养花,以前试着养过的,都养死了。”

  “那就交给我吧,我可以研究研究。”骆笛自然道。

  “也许我会养只猫,到时候你可要看好你的花和鸟,被猫祸害了我可不负责……”反应过来在谈论的话题,说话声戛然而止。

  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连风儿也绕路而吹。

  两人沉默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按理来说正该在热恋期,加起来还不到半百的两个年轻人,竟然在一本正经地讨论起了晚年生活!

  好笑的同时,心里又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为彼此一起犯傻的默契。

  不过再怎么畅想晚年,如今到底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老夫老夫的美好生活就如同梦幻泡影,在一个普通的清晨,猝不及防被戳破了。

  这天聂轩景醒过来,习惯性伸手在边缘试探,结果摸了个空。

  被窝已经凉了。

  看看时间还很早,骆笛起这么早做什么?

  聂轩景继续躺着,隐约听见卫生间传来水声,或许是在洗漱吧,他也没有多想,打算再闭目养神五分钟。

  没一会儿,卫生间的门轻轻被推开,骆笛蹑手蹑脚地出来,还不等聂轩景睁眼打个招呼,便一溜烟跑了。

  聂轩景觉得奇怪,下床跟去看了眼,就看见骆笛在晾,内,裤!

  一个成年男子,大清早,单独洗了内裤。

  这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聂轩景有些微不自在,正想回避,却见骆笛做贼心虚地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于是一个人的不自在,变成了两人间的别扭。

  骆笛有心说点什么,类似“都是男人,你懂的”, “在喜欢的人旁边当然控制不住”来缓解尴尬,但嘴还没张,就自己闹了大红脸。

  聂轩景到底比他沉稳几分,很快端正好神色,跟老父亲关切过问青春期儿子似的,问了句: “第几次了?”

  “三,三次。”骆笛诚实道。

  “哦。”聂轩景淡定地点了点头。

  骆笛本来害臊着,觑着他这样淡然的神色,就有些不服气了。

  正想说两句什么挑(tiao)衅(xi)一下男朋友,却蓦地发现,别看自己男朋友一副出尘绝世的模样,耳垂红得跟春末的樱桃似的。

  骆笛登时服气了,从内到外服服帖帖。

  一颗心被春风吹过,被春水泡过,甜得像是偷吃了樱桃蜜。

  恋爱啊,真是奇妙。

  明明在秋天,却总是让人想起关于春天的事。

  不管春天对樱桃树做了什么,反正骆笛都不敢对聂轩景做。

  他们在一起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不管这具年轻的躯体里如何春意呼啸,可这朵纯真的灵魂只能羞涩地静等花开。

  或许是傻人有傻福,或许是心诚则灵,总之……

  花忽然就开了。

  花开在平平无奇的一天,若非说这天发生了什么,大概是骆笛的半秘密晨间活动再次被抓包。

  总之,就是这天晚上。

  聂轩景照例躺在床上,等骆笛洗澡出来上了床,他翻身从床头柜里取出一袋东西,递给骆笛,平平淡淡地问: “做吗?”

  做,做什么?

  骆笛原先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打开了那个袋子,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他小脸霎时一红,结结巴巴问: “真,真的?你你你让我来?”

  也不知是惊喜还是不敢置信。

  聂轩景挑了挑眉,坐直了身子,淡定道: “我来也可以。”

  “那还是我来吧。”骆笛飞快地道。

  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小舟泛春水,过游鱼,过落花,过云影,昏昏间载回一轮满月。

  不过是春风吹了又吹,积雪澌然化为春水,从高高的山巅奔流而下,逐渐汇成汹涌的潮,汩汩生机,惊涛拍岸,拍绿十万里山川。

  不过是日头高照,窗外的鸟儿叫了又叫,依然叫不起一双人,只能任日影西走,玉蟾东升。

  日月没声息地换了几轮班,光阴再是缓慢,也留下了痕迹。

  几场秋雨落下,天气渐凉。

  院子里的银杏早已褪去最后一点青意,满树栖着硕大金黄的蝴蝶,随着秋风一吹,不时落下那么一两只。

  落在石桌石凳上,落在摊开的剧本上,落在有情人的发间。

  骆笛取下聂轩景发间的银杏叶,夹在携带的书里,目光在院子里流连好几圈儿,终究不舍叹道: “时间过得真快。”

  明天就要回帝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