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颜烟想,等他不再要强,等他能放下清高的自尊心,他会坦白那些丑恶的嫉妒。

  如果一直无法放下,那他就闭嘴,等经年之后自动忘记,反正人的记忆,本就会随着时间衰退。

  但段司宇已经知道了。

  他冥顽的清高要强,讨好的蛰伏,以磨合期为借口的嫉妒......

  段司宇全都知道。

  或有几分钟,颜烟无法动弹,脑子里只有这句话,思绪如同不停循环的死程序,重复,宕机。

  心跳急速拔高,感官敏锐。

  行车声,风声,甚至是路灯里钨丝的电流声,任何一丝声响,都能拉紧思绪的弦,攻击他紧绷的神经。

  他是不是又要发作?像个发狂的疯子,当众不体面?

  他又要等人来救,被担架拉上救护车,事后再找借口说不是惊恐,只是身体抱恙?

  视线似晕上一层薄雾,模糊所有视物,只有聒噪的声响还在,无孔不入。

  颜烟抬手捂住耳朵,下颌绷得发抖,尽力维持住体面。

  蓦然间,段司宇拉开他的手,帮他捂住耳朵,紧贴着不露缝隙。

  “抱着我。”

  段司宇的声音似半浸在水里,像水面上的照光,沉在水底的人看不清,只能扫到模糊光晕。

  颜烟一颤,低头扎进胸膛间,没敢用力抱,怕将段司宇拍摄用的衣服弄皱。

  柑香隐在脂粉香味中,几乎不可闻。

  好在,紧绷的弦就此定格,未再继续拉伸。

  约摸一刻钟,颜烟渐渐卸了劲,后知后觉,刚才那并非惊恐,他只是紧张到极点,误以为又要发作。

  “好了?”段司宇问。

  “......嗯。”

  耳旁的手松开,转而搂在他腰上,“今天的拍摄结束了,我不赶时间。所以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刚才为什么难受?”

  颜烟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终是只有沉默。

  片刻,段司宇又说:“如果现在不想说,就以后再发给我。”

  “......好。”

  依然,段司宇就装作不知道,不动声色的询问,不紧迫的逼问,全是为让他好受。

  颜烟咬紧牙,只觉得自己无能,不仅无法解决旧日的问题,还迫使段司宇小心翼翼帮他。

  他该坦白。

  装傻与拖延,都是懦弱的无用行为。

  颜烟很清楚。

  但他犯的这个错误太严重,他根本不敢仔细回想,能逃避就逃避,更遑论亲口承认。

  每日待在现场,无心看拍摄,多数时候,颜烟都在惴惴不安思考,他该要如何坦白,怎么开口。

  初次拍摄周期超过一周,因为每日的拍摄时间短,一两小时就必须结束。

  按其他艺人的节奏,这种体量的任务,快的一天就结束,慢的也就两三天。

  但段司宇执意规定了每日的工作时长,多一分钟都不允许。作为让步,品牌方可以随时调整方案,改动要求,他会积极配合。

  拍摄结束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仅叶思危,品牌方的工作人员也是。

  段司宇脾性差的名声远扬在外,深入人心,随便上网一搜,都能看见狗仔追着拍,而段司宇冷着脸说“滚”的视频。

  但真相处下来,旁人却发现,段司宇傲是傲,脾气倒是还好。

  头两日,负责人有亲临现场一看,指点江山,后来忙着其它事,未再出现,等拍摄结束时才又到场。

  余越到达时,段司宇已换下常服,正督促颜烟吃饭,打算饭后散了步再回酒店,保持一日简单的运动。

  “等会儿去滩边喝两杯,庆祝庆祝。”余越的话是对着段司宇说,不是征求同意的询问,而是句命令的陈述。

  段司宇不答,直接无视,视线仍只落在颜烟身上。

  无视让余越落了冷,面色微变。

  气氛突变恶劣。

  好不容易,拍摄相安无事结束,如今谁都不想有闪失,生怕最后一刻有人翻脸。

  叶思危赶紧挡在前,先找理由,“余总,歌手嘛,就是嗓子最重要,这吃饭的家伙,伤了可不行。司宇真没法喝酒,您多多体谅。”

  周围的工作人员也跟着附和,说拍摄累了,如果不好好休息,确实对嗓子不好。

  犹如哄神佛,小心谨慎,盼着指点江山的上司能收嘴。

  余越却不领情,“我是在跟司宇说话。”

  又一次提醒。

  段司宇仍旧无视,等餐盒见底,抽纸轻拭颜烟的唇角,方才温和出声。

  “今晚想去哪儿庆祝?”问的是颜烟。

  颜烟瞄了眼叶思危,见对方又用恳求的眼光求救,只好说:“去滩边吧。我一直没时间去看夜景,正好今天过去看看。”

  有“救世主”调和气氛,众人刚松一口气。

  “颜先生应该喝不了酒吧,我看你平时吃饭都得严格定时,是不是胃部做过大手术,身体不太好?”余越问。

  话题忽然转移。

  颜烟一愣,“还好,我确实不能喝酒,不好意思。”

  余越挑挑眉,“身体不好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回酒店休息,平时少出门,不然在外出了事,吐血复发......”

  “闭嘴!”

  段司宇大步走近,直接攥住余越的衣领往上提,虽及时打断,但‘复发’两个字却已脱出口。

  复发,并非癌症的限定,许多病都会复发,大至肿瘤器官病,小至流感炎症。

  对余越来说,“复发”不过是个普通词,而刚才的话,算是句好心劝告,只是带上了惯常的刻薄意味。

  谁料段司宇竟会忽然暴起。

  喉间衣领紧箍。

  余越伸手去扒,却扒不开,“放开......咳咳!”

  连着咳嗽两声,已然说不出话。

  事发突然,众人这才有所反应,忙上前手足无措地劝,又怕伤着段司宇,不敢用蛮力去掰。

  “松手!赶紧先松手!”特别是叶思危,被吓得高喊,只差要跪下,演狗血剧似的生动。

  耳畔实在聒噪。

  段司宇感到厌烦,松手将余越丢在地,平静地说:“解约。”

  所有吵闹归位死寂。

  寂静之中,段司宇看向叶思危,“我现在就要解约。”

  眼神相当冷静,不像是冲动行为。

  叶思危动了动唇,没敢答话,只又一次侧瞄颜烟,用眼神恳请地求救。

  “你看谁都没有用,”段司宇冷淡打断,“他不走,就是我走,要么我解约,要么他卸职。”

  话已说死。

  段司宇穿过人群,拉着颜烟往外走,恢复高傲的嚣张,不留一丝脸面。

  路过余越身旁时,段司宇一顿,视线往下扫,“别乱说话,不然我找人缝上你的嘴。”

  余越沉默不语,眼神似不服气,但又不敢反驳。

  段司宇俯下身,“听不懂人话?”

  视线冰冷,仿佛说到做到。

  见余越咬紧牙点头,段司宇收回视线,森*晚*整*理大步离开。

  出了棚,颜烟仍心有余悸。

  好在外景早前已拍过,今日的闹剧发生在棚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要去哪,颜烟不知道,只沉默跟着,不想说错话火上浇油。

  段司宇提前发了消息,他们到街口时,周澜已开车赶到,停着等候。

  上了车,到相对安静的密闭空间,颜烟稍松口气,这才看向段司宇,观察对方的火气是否减少。

  四目相对。

  出乎意料,段司宇似乎并不生气,反而面色冷静。

  颜烟愣怔着问:“你......不生气?”

  “刚才很生气,现在还好。”段司宇说。

  刚才,指听见“复发”一词时。

  颜烟欲言又止,最终垂眸,陷入无措的沉默。

  段司宇是在为他生气,因为听不得关于他的咒骂,况且这也算不上咒骂,只是口无遮拦而已。

  前头几日,关于余越的轻视,段司宇忍了,但事关他时,段司宇没有忍,反而大发雷霆。

  这能证明段司宇很爱他。

  他是不是该感到高兴?甚至沾沾自喜?

  并不。

  颜烟没法感到高兴,因为他不是年轻小孩,只是个正常的成年人。

  工作并不是儿戏。

  而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段司宇受他影响。接工作是为他,现在反悔,依然为他。

  车驶到申江边,顺路缓慢绕行,夕晖照江,波光粼粼。

  白日温度过高,不适合出行。

  “等天黑了再下车。”段司宇似个无事人,还念着他那句想看夜景。

  “好。”颜烟勉强勾唇,却笑不出来。

  棚里,他顺话一说而已,根本没有想看的心思。

  来回绕行,不多时,夜幕降临。

  两人半途下了车,在人少处散步一刻钟。

  但旅人实在多,不安全,段司宇又在滩上重订酒店,让颜烟到顶楼去看夜景。

  在沪城的两年多,别说来申江,就连平常休息日,颜烟也只在旧区楼下散步,走几圈就回住处,对一切兴趣缺缺。

  江边与顶楼,下与上,两种不同的视野。

  因为平视远望,高耸的建筑少了巍峨冰冷,竟有一丝和蔼的“人气”,仿佛所有的霓虹,都只为取悦观景的人。

  颜烟俯身靠在窗沿,视线定在高塔的紫光上,不禁发愣,根本无心看景。

  “不好看?觉得没意思?”段司宇侧身问。

  “......没有。”

  “在想我解约的事?觉得自责?”

  段司宇什么都清楚,就只等他开口说话。

  颜烟深呼吸,声音平淡,“我不认为他的话会成真。我不想你为我生气解约,这没必要。”

  言下之意是,就“复发”这一个词,不值得段司宇大动干戈,反悔合约,让过去数日的努力付诸东流。

  良久,段司宇轻叹着解释:“我解约不是为这个原因。”

  颜烟一怔,“因为什么?”

  “这份工作不适合我,”段司宇说,“浪费我的精力,剥夺我的自由,泯灭我的灵感,特别是别人轻视的态度,让我感到不适。”

  有条有理,思路清晰。

  轻视。

  不是用明显轻蔑的目光侧视。

  而是一种隐性的,对段司宇事业及音乐的看轻。

  每个人都会夸段司宇表现力好,很优秀。

  但同时也会惋惜:太可惜了,如果早两年合作,司宇一定比现在这样好。

  现在这样。

  是什么样?

  颜烟并不认为,如今的段司宇有何不好,但对这个圈子的从业人员来说,“只会唱歌”就是不够格。

  每一次惋惜,都是一种隐性的看轻。

  而这种看轻夹杂在夸奖中,让人无可指摘,因为只要你指出反驳,旁人就会说你是小题大做,以己度人。

  段司宇没有当解约是儿戏,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沉默良久,颜烟低声说:“抱歉,是我误会了。”

  “没事,”段司宇又问,“接这份工作前,我不知道工作环境是这样,但现在我感到非常不适,不想忍,想及时止损,选择解约。你会认为我愚蠢?还是懦弱?”

  “我永远不会......”话到一半,颜烟一下噤声。

  因为段司宇的眼神太过冷静,这不像是在发问,而是句看透他灵魂的陈述。

  像是在对他说:“选错路并不愚蠢,反悔和及时止损也不是懦弱,这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痛苦时可以放弃,并非一定要咬牙坚持。”

  颜烟恍了神,再次后觉,段司宇早就得到他的疏导记录,早就知道他的要强与嫉妒。

  解约,不是为他生气的冲动行为。

  更不只为让自己好受的保护行为。

  桩桩件件,每句意有所指的问话,都是段司宇在用行动开解他,让他好受,接受自己的过去。

  段司宇只是在告诉他:

  他“选错”了offer不是愚蠢,不懂得沟通也没关系,暂时的顺应不是落俗,及时止损更不是懦弱。

  一瞬之间,鼻尖泛起难忍的酸涩,冲破呼吸道,涌到眼中。

  “对不......唔......”

  颜烟想道歉,出口的却是呜咽,泪水夺眶而出,不可控制,不可隐忍。

  段司宇抬手抹掉泪,将颜烟抱进怀里,轻拍后背,“我说过了,不用向我道歉。”

  颜烟紧攥住衣肩,咬紧牙忍住呜咽,数次想开口说话,却都只能发出咿呀的拟声词。

  不知试了多少次,颜烟才勉强说出:“......对不起。”

  缓慢而颤抖。

  “不用......”

  “我嫉妒你,对不起。我那时嫉妒你,所以才会和你吵架,跟你分手,对不起,对不起......”颜烟抖着声音,不停忏悔道歉。

  后背的轻拍停了一秒,再又继续。

  片刻,耳畔段司宇说:“我知道,没关系。”

  长久经年,无数噩梦。

  颜烟想,他犯过的错,做过的孽,终于被撕开最后一层薄衣,摆在阳光底下。

  他终于,亲耳听见段司宇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