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不会流干。

  从前颜烟不懂,人为何哭,又为何泪流不止。他只觉得,万难总有方法可解,如果不能解,那就算了,没什么好哭的。

  但现在他懂了。

  流泪不受意志控制。

  当大厦将倾,名为坚韧的墙倒塌,只要哭过一次,就会有二次,三次,无数次,不可停止。

  因为歌词直白,他能轻易想象,段司宇当时是什么心情?在何时写下?是他们分手后的第多少天?

  只要一首播完,跳到下一首,泪就会重新涌出。

  专辑播放到最后,再跳回第一首,循环不停。

  颜烟抹干泪,以为再重来一遍,他就能平复。

  但不是的。

  他只会在听见“可如果靠近,梦会醒,我只好不呼吸”时流泪,等稍稍止住,又在“望你健康,喜乐平安,万事顺利,志得意满 ”时再次流泪。

  这张专辑不是乞求或控诉。

  而是分手后,段司宇真实的心情。

  从难过逃避,麻木自厌,到慢慢平静。

  从期待再遇,想与他和好,到只想他能安好。

  他总把段司宇看作远星,是天才,战无不胜,从不去想分手后,段司宇会如何难过。

  可他忘了,天才也是人,有七情六欲,失恋时的心情,更与凡人无异。

  如同脱敏,颜烟一遍遍听,直到彻底麻木,方才点开歌词,逐句记忆。

  崩溃痛哭的后果,眼睛发肿,头痛疲倦。

  整两天,颜烟找理由,说腿被拉伤要休息,只敢待在房间,饭菜让前台送上来,不敢下楼见辛南雨。

  直到能平静听段司宇的歌,会唱了,不哭了,颜烟才敢出房间,继续打卡运动。

  见他下楼,辛南雨小心翼翼,将他送出门,“烟哥,今天要去游泳?”

  颜烟勾唇撒谎,“嗯,腿已经恢复了。”

  “好好好,那你注意安全,累了就不要勉强。”

  “好。”

  一整周,段司宇的歌,颜烟走路时在听,冲浪时在听,游泳时也在听。

  尽管坚韧已成废墟,但只要听习惯了,颜烟已不再流泪,或崩溃大哭,最多只有鼻酸。

  与段司宇在一起时,他总觉得时间漫长,北城那两年像摁了慢放,有如十年。

  而他孤身一人时,在沪城的两年,这大半月,转瞬即逝,快到就像一天,眼一眨便过。

  周六早上。

  一如往常,颜烟下楼吃早饭,慢条斯理,比以往都平静。

  出门前,颜烟直说:“今晚我要在鹭城区看表演,如果结束的时间太晚,我明早再回来。”

  演唱会的消息沸沸扬扬。

  辛南雨知道段司宇在鹭城区,但他没抢到票,也不敢多提。

  颜烟主动去看演唱会,意味着......要和好?

  但看脸色,却又不像。

  辛南雨不敢多问,装作不知,“好,明天见。”

  “明天见。”颜烟挥手道别。

  卡里余额所剩无几,剩下几百块,几趟路费而已。

  最后的三万,被陆续捐给救助中心,分天捐赠,数额不等,营造出随意为之的假象。

  这次未直接上轮渡,颜烟先去“东火餐厅”逛一圈,又到手工艺品店,买了串手绳。

  游泳,冲浪,休息,再到救助中心,将手绳送给林双。

  还剩不到半月,林双将被转移,进行职业培训,等培训毕业,便入社会做工。未来的路似乎已定,一眼就能望到头。

  虽然对手绳不感兴趣,林双仍戴在手上,“这个贵吗?”

  收到礼物,神色高兴。

  “不贵,你......”颜烟一顿,“还剩下半个月,不要气馁。”

  林双却反过来安慰,“没有人领养也没事,我早点工作,等拿到第一笔工资,就先请你吃一顿大餐。”

  不符合年龄的老成。

  颜烟笑着点头,等快到日暮时,离开乘上地铁,前往目的地。

  鹭城区最大的场馆。

  如今,此条线里多是各地的粉丝,为去看演唱会,聚集到鹭城。

  段司宇,段哥,Yan。

  耳旁出现频次最高的三个词。

  路途遥远,坐地铁也得花上半小时,颜烟听了会儿四周的闲聊,戴上耳机阻隔声音。

  他怕再听,就失掉勇气,索性逃避,在半途下站。

  地铁到站。

  人潮往外涌。

  保安正疏通人流,等前方稍微松散,才让后方通行。

  颜烟停住,等待人群流通时,肩膀蓦然被轻拍。

  “师哥?!”熟悉的声音。

  颜烟回头,没想到会遇见同门师妹,“你好。”

  “你怎么在这里?也来看演唱会?”师妹惊异地问。

  “嗯。”

  “你怎么会坐地铁来?我还以为你们......”

  “我有事要忙,耽搁了。”

  有一瞬,颜烟以为对方要说他们是恋人,下意识打断。

  可转念一想,师妹应该不知道,因为与段司宇在一起时,他已毕业,不常去酒馆,清楚他们恋爱的人,总共不超过十个。

  就算专辑名与Yan有关,世上还有大把人姓颜,正常情况下,师妹不可能直接联想到他。

  “原来是有事啊,我就说他这么痴汉,怎么可能让你自己坐地铁。”

  痴汉......

  指段司宇?

  颜烟一愣,“你认识他?”

  他这么问,师妹也愣住,“认识啊。他当时说想认识你,我才把你拉到酒馆去的,他没有告诉过你吗?我可是你们的月老诶!”

  脑子一霎发懵。

  “......什么时候的事?”再开口,颜烟嗓子已发干。

  “六年了他还瞒着,坏男人,你今天回去,记得修理他。”师妹轻哼,拿手机翻找记录,递给颜烟。

  最新的对话,师妹要两张演唱会的票,段司宇答应。

  半月前的对话,师妹连发消息,追问两人是不是分手了,段司宇说没有。

  一句句,滑到最上方。

  【Duan:帮我找个人。】

  【Duan:软院或者计院的,可能是研究生,右侧鼻翼有颗痣,长得像精灵,很漂亮。】

  耳畔倏地寂静,似蒙在雾里。

  前方疏通结束,人潮往前行进。

  颜烟却定在原地,盯着段司宇的头像,动弹不得。

  《明目张胆》自动在脑海里播放,从那句“用尽手段,只对你无厌贪婪,我将明目张胆......”开始。

  从前,颜烟以为,这首歌是在说他,因为段司宇早看穿他接近的手段。

  事实上,这首歌是在说段司宇自己。

  “师哥?”师妹叫他,“我们挡着人了。”

  “抱歉。”颜烟回神,还回手机,随人流往前走。

  出了地铁口,他们往场馆走,师妹继续说话闲聊,颜烟没能听进耳,只偶尔回应。

  是段司宇先喜欢他。

  满学校地找,制造偶遇。

  可如今,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已在倒计时末尾,徒增遗憾而已。

  就算早几年知道,他也不会戳穿,只会装作没听见,因为他舍不得让段司宇难堪。

  师妹的位置在普通席位,而颜烟的在VIP区。

  进入场馆,两人道别,师妹说以后常联系,颜烟笑着点头,没回话。

  本怕位置太靠前,过于显眼。

  好在,他在同价位的最后排,隐在不起眼的人堆里,一如既往的差手气。

  时间尚早,周围却已坐满人,三两同伴成行,有的正商量换位置,只颜烟孤身一人。

  天色渐暗,日光彻底消散时,所有灯光蓦然熄灭,演唱会将开始。

  先是一束青蓝色的光亮起,而后无数“雪花”落下,逼真立体的光影,不止一处全息投影。

  段司宇伫立在舞台正中央,只一个人,身前一只立麦,纯白色的西装。

  《极地的雪》前奏响起,一种比竖琴还梦幻的音色。

  额间感到一丝冰冷。

  颜烟下意识仰起头,发现空中已是漫天的雪,既有光影,亦有人造的真雪,他伸出手,接住一颗下落的雪花。

  触到凉意时,第一句起,“满足我幻想,赤足踏地冰凉的惊慌......”

  四周在尖叫惊呼,而颜烟静止伫立,视线落在飞飘的雪里。

  疯狂的心跳声充斥双耳。

  他失了神,忘却呼吸,就像那年在酒馆,第一次见到段司宇时。

  原来,在段司宇心里,他是这样的雪。

  晶莹,生辉,既是月光似的光影,飘忽不可抓取,又是可触到的冰晶,获得后要捧在手里,小心翼翼。

  颜烟知道,段司宇的许多歌,都关于他。

  但他只能听,无法感受,也无法想象段司宇那一瞬的灵感。

  段司宇说他是甘冷的雪味。

  他一直不懂。

  但此时,当漫天雪花洒落,若真若假,甘甜的冷意汇入鼻息。

  颜烟想,他终于能想象,段司宇的灵感是何种模样,又是多么漂亮。

  “......请做我触手可及的月,直到末日终结。”下意识,颜烟跟着唱,声音极低。

  他是雪,是精灵和雾,是月光与玫瑰。

  一曲终,下一首起,气味与光影变换,颜烟愣愣跟着唱,像掉进绮丽幻想的世界里,目眩神迷。

  三个小时,看起来那样长。

  可当他不自觉,一首首唱过去,将大部分曲子唱完,颜烟才后觉。

  原来,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光,也非时时都显得漫长。

  十点整到,颜烟没再跟着唱,只勾着身子,像Livehouse时一样,在暗光中提前离开。

  当他疾步离开,走到山顶席位时,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满座的人影入目,满场摇曳的控灯,所有亮光汇聚到一处,照在段司宇身上。

  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灿然如真正的星。

  不心软,不答应,他做得对。

  这就是他想看见的场景。

  颜烟勾起唇,这次没再流泪,最后看一眼段司宇,而后转身离开,毫不犹豫。

  走出场馆,到可通行的路口,颜烟叫了辆网约车,前往他人生的终点站。

  车程不到一小时,眨眼就过,他在午夜前到达海边,游泳冲浪的海滨浴场。

  亮光处仍有人,几对情侣,颜烟特意往暗处走,找了个清净处坐下,平静观潮。

  只一步之遥,再往前跨,就是末路。

  心跳有些快。

  人之将死,说不紧张是假话。

  往日里再平静,真当看见死亡时,颜烟想,他也不可免俗,生出一丝胆怯。

  但他终会跨进去的。

  在天亮以前,他很清楚。

  颜烟翻出游泳用的耳机,戴上,点开段司宇的歌,按顺序播放,低声跟唱。

  方才唱过三个小时,嗓子已发哑。

  但此时,颜烟还是要唱,像要把每首旋律都刻进骨里,就算死了也不能忘记。

  新一张专辑未唱完,忽有电话打进,阻断了曲声,是个陌生号码,属地是江宁。

  颜烟拒接,不过两秒,对方又一次打进,仍是同个号码。

  还有谁会用江宁的号码打进?

  辛南雨?

  可他的计划隐蔽,辛南雨应该不会察觉。

  颜烟轻咳清嗓,点击接通,“喂?”

  “喂,是颜烟吗,我是爸爸......”颜敬的声音。

  只一瞬,颜烟挂断,将号码拉黑,不多听一秒。

  他换过几个号码,初到杭大时,颜敬有找来威胁过他。

  他换了号码,又像打发乞丐一般,每月转250元过去,名为“赡养费”,专门羞辱颜敬。

  后来到清大,他再换号码,正式与颜敬断联。

  颜敬如何得知他现在的号码。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心跳直直下坠,对死亡的胆怯骤然消失。

  他彻底平静。

  原来无论过多少年,任何与颜敬有关的事物,都能让他嫌恶,郁结,失去所有希望。

  死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

  竟来自颜敬。

  荒谬又可笑的命运。

  颜烟望着海,忍不住低笑,边笑,边脱下外套和运动裤,只余一身泳衣,毫不迟疑。

  将脱下的衣服叠好,放进背包里,再调出手机里的“提醒事项”,设置0点的行程“夜游”。

  过去半月的行程计划,不止有已完成的“早十点游泳”,还有好几项未完成的“夜游”。

  届时,等警察找到他的手机,便会认为,他是为了完成“夜游”计划,而意外身亡。

  做足所有准备,为防颜敬再打来,颜烟点开飞行模式,戴上泳镜与耳机,播放列表里唯一缓存的歌曲,单曲循环。

  《Last Night On Earth》

  他初见段司宇时所听的歌,他情之所动的伊始。

  午夜的震动铃响。

  颜烟关掉行程提醒,踏入海,不带一丝留恋。

  今日温度高,夜风带着暖意,海水也温暖。

  颜烟沿着浅海岸来回游,采用耗力的自由泳姿,等体力快到极限,他直接转向,朝着深海进发。

  翻滚的浪来回摇晃。

  不知游出多远,四肢逐渐脱力,再无法游动时,颜烟卸了劲,主动闭上眼睛。

  海水侵袭,在他呛了第一口水后,争先恐后涌入呼吸道。

  本能反应致使颜烟挣动,无数画面飞过脑海,思绪飞转。

  “My beating heart belongs to you”(我的心跳随你而动)①

  耳畔歌声不止,那年平安夜,正是唱到这句时,他对上段司宇的视线,至此一眼沦陷,不可停止。

  实在可惜。

  未来,他已无法陪着段司宇。

  如若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一定早早接受自己的平庸,安然做远星旁边的月亮,就算不发光也没有关系。

  他一定不要强也不自卑,再也不嫉妒;他一定收敛脾气,不与段司宇争吵,改正态度。

  他一定不再说谎,至少要对段司宇说一句......

  我很爱你。

  海水渐渐充盈肺里,颜烟停止挣扎,陷入安稳的平静,仿佛飞到无垠高空。

  全身被海水的暖意包裹。

  意识恍惚间,颜烟不禁想,溺水,其实比惊恐发作时好受得多。

  所以比死更难受的......

  其实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