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从何时开始崩塌?

  他的人生为何会如此?

  分手后,颜烟无数次思考,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从他降临在这世间起,他的人生注定走向失败。

  每个岔路口,往哪一边走,他做的每个选择,皆是他本性的投射,所以最后会走到崩溃,这是早已注定的事。

  父亲颜敬是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因拿到祖父的大部分遗产,有一家规模尚可的公司,做对外贸易。

  母亲祝友清是家中富养的小女儿,性格单纯,名下有娘家给的五家商铺,生活富足,每天最爱思考的,是如何保持青春,如何爱美。

  门当户对,儿女双全。

  旁人眼中,颜烟早慧听话,富裕却谦卑,是天生的宠儿,该众星捧月。

  但颜烟很清楚,他不是谦卑,是迫不得已保持冷静,他更不聪明,只是为了离开而努力。

  每个家庭都会有争吵,这很正常。

  但颜烟所见的不是争吵,而是回合制的发疯。

  颜敬是假发疯,而祝友清是真发疯。

  祝友清爱出门玩乐,颜敬会控诉,“你把精力花在玩乐上,等你回家我和孩子才能睡,哪家的妻子会像你这样?”

  祝友清耳根子软,听了会愧疚,逐渐减少玩乐的频率,直至不出门。

  颜敬便开始指责其它,“我每天为了你和孩子辛苦工作,你倒好,只想着怎么享福,一点不懂体贴我。”

  等祝友清学着去做饭,颜敬转而攻击穿着,“穿着个裙子,这样能做好饭?”

  颜烟生病,是祝友清照看不周。

  颜敬不小心摔了杯子,是祝友清没提前放对位置。

  飞机晚点,是祝友清没订对航班;碰上堵车,是祝友清出门时耽误了时间。

  无论何事,有理无理,颜敬都可以指责祝友清,用夸张的语气,冠以“我是为了你和孩子好”的名义。

  长期高频的打压,打压后给予安抚,而后再重复指责,无论谁都会疯。

  更何况从小富养的祝友清。

  到最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祝友清惊恐,下意识防备,以发疯嘶吼、撞头自残作为自我保护。

  祝友清发疯时,颜敬就叹气摇头,再对着不明缘由的朋友无奈一笑,让旁人都觉得祝友清是神经病,而自己有多不容易。

  等祝友清平静,颜敬就开始假发疯,倒打一耙,控诉祝友清对自己造成了莫大伤害,激怒祝友清再次崩溃。

  如此循环往复。

  家里,总有一个人在发疯。

  好在,祝友清虽然性子单纯,但娘家不是傻子,娇养的女儿性情大变,不可能如颜敬所说,全然是祝友清的错,后来硬逼着起诉离婚。

  理所当然,颜烟被判给颜敬,妹妹祝焉被祝友清带走。

  再没有人挡在颜烟面前保护。

  所以承受颜敬表演的,将变成颜烟。

  自恋型人格障碍。

  这种人,外表人设包装精美,内里却善妒无同理心,初时披着讨好的外衣,表演出满分的爱,蓄意接近。

  等你感动到交付全部真心,对方将逐渐卸下那层外衣,故意激怒你,攻击你。

  小到指责细节小事,大到攻击人格特点,你只要被煽动情绪,高声反击,对方就会表演委屈,向外卖惨,拉拢旁人的支持搏取同情。

  这个过程持续良久,来回反复渗透,打两巴掌,再给颗甜枣。

  久而久之,当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你,你会开始自我怀疑,甚至相信自己有病,最终全无自信,沦为对方掌控的附属品。

  你情绪崩溃是他的养料,你越是歇斯底里,他越是高兴。

  畏惧与抱有期待。

  这是祝友清无法自主逃离的原因。

  所以从祝友清离开的那天起,颜烟就不抱期待,也不畏惧。

  他甚至下定决心,绝对不能受颜敬影响,并要在离开时,给颜敬重重一击,作为回敬。

  为宣扬自己是个好父亲,颜敬每日开车接送他上下学,但同时指责他无能不独立,别的同学已都能自己回家,就他不能。

  尽管颜烟清楚家到学校的路。

  先指责他学习不用功,但真当他拿到学年第一,颜敬会改口说学习好有什么用,转而指责他不爱说话,连基本的沟通能力都成问题。

  他冷淡以对,颜敬会说他性格恶劣,怪不得没有朋友。公司营收不好,原因在他“不孝”,导致颜敬郁结无心经营。

  他的任何特质,都能成为被颜敬攻击的“缺点”,并肆意在外宣扬。

  整整五年,所有亲戚友人都说,颜敬独自带大他,很不容易,是个好父亲,同时听信颜敬的“冤屈”,指责颜烟太冷淡,对颜敬毫无关心,是个不孝子。

  无数帽子扣过来,颜烟没有反驳,统统无视。

  因为他很清楚。

  这是颜敬的手段,为了把他变成第二个祝友清,想让他情绪波动,歇斯底里,并以此为乐。

  如果他开始自证,反驳,就给了颜敬得逞的机会。

  所以他保持清高,冷漠以对,无论旁人说什么,颜烟全当听不见,毫无情绪波动,不让颜敬有机可乘。

  直到颜敬再娶。

  继母搬进家,是他中考的第一日,颜敬故意这么做。但他并未受影响,依旧考上重高,因为这是他离开家的第一步。

  颜烟以为,他搬去住校,再无人观赏颜敬的表演,继母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可惜他高估了颜敬作为父亲的良心。

  自恋型人格障碍没有人性,更遑论良心,跟有无血缘毫无关系。

  他仍未能逃脱。

  颜敬对继母相当不错,好到人人都觉得,祝友清真是有病,连这么好的丈夫都不珍惜。

  继母带来的十岁继子,颜敬悉心照料,事事鼓励,好到人人都觉得,颜烟“叛逆期”太长,怎么到高中还不懂体谅颜敬。

  每周末一次的回家,不过一天而已。

  他都能目睹对面三人其乐融融的场景,就仿佛,他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多余。

  这是颜敬营造的假象,为了颠倒黑白,迫使他认为错在他自己,是因为他“冷漠”,所以才无法得到颜敬的爱与鼓励。

  颜烟一眼就看透,但这不妨碍他羡慕。

  他羡慕很多人。

  羡慕天才毫不费劲,不用像他一样一遍遍温习。

  羡慕同桌说父母开明,支持自己不高考的决定。

  而他最羡慕的......

  是被祝友清带走的祝焉。

  所以就算眼前的合乐是假象,颜烟也不自觉羡慕,但他不会屈服,因为他还等着给颜敬重击。

  至少一次,他要让颜敬破防,撕下对方伪装的面具。

  无数个夜晚,凌晨刷完题。

  颜烟打着夜灯,查找资料,翻看其他受害者逃离的自述寻求鼓励,自学编程语言,从简单的html开始。

  他已规划好未来,规划逃脱后要如何生活,养活自己。

  他日夜挑选,认真比对,列出院系与岗位方向。

  彼时移动互联网的浪潮正兴,行业生机勃勃,遍地是机会。

  颜烟想,他的分数录不上计院,那就直接报软院。

  在所有方向中,前端的回报用时最短,机会最多,只要他努力,就能尽早接到项目,开始赚钱生活。

  软院和前端。

  他早早定下的目标。

  每个选择,都是他深思熟虑后,挑选出的最好选择。

  最终,他的高考分数超过南大分数线。

  颜敬在外大张旗鼓宣传,在家则说他不够努力,再多努把力,就能去清大。

  报志愿时,等颜敬离开,颜烟私自改了志愿,将杭大放到第一志愿。提交那刻他决定,他要永远离开江宁,再也不回来。

  日夜蛰伏忍耐。

  户口迁移,录取通知书,证件与文件。

  当所有准备工作完成,颜烟在八月的夏夜收好行李,拖着行李箱出门,光明正大。

  颜敬见了,问他要干什么。

  颜烟则反问:“你嫉妒祝友清家庭幸福,嫉妒我比你聪明,所以才这么对我们,对吧?”

  第一次,他从颜敬脸上看到惊愕。

  他继续说:“你嫉妒我们。但你的嫉妒没有用,祝友清离开你,回了家,照样受父母宠爱,而你依然是个孤儿,也考不上大学,只能花钱买学历。”

  “你太愚蠢,迂腐又不知变通,公司营收不好,就是因为老板是你,你什么都不懂,还装懂指点西东,员工都在私底下骂你蠢。”

  “根本没有人爱你,你什么都不是,你既蠢笨,又阴暗得令人作呕。”

  一项项,照着旁人的经验,根据查过的资料,颜烟攻击回去。

  继母上前阻止,让他懂事,别乱说话。

  而颜烟则用一种怜悯的目光,说最后一句话,“等我走了,下一个就是你和你儿子,因为他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巴不得你变得和他一样丑陋。”

  句句破除颜敬精美的包装,精准点出其内的自卑阴暗。

  颜敬彻底破防,在他身后辱骂,语无伦次。

  但颜烟就当听不见,在凌晨搭上火车,就此离开江宁。

  那晚月亮满圆,亮得刺眼。

  颜烟望向窗外,看到月亮时,忽然改了主意。

  江宁很美,他没必要避之不及,等他功成名就,他会再回来,联系祝友清和祝焉。

  火车疾速往前行,像是走在康庄大道上,前方通往广袤无垠。

  但很可惜,未来并非康庄大道。

  逃离。

  并不是逃了就算皆大欢喜,伤痕不会被抹平,人格也不会就此恢复健康。

  就像一场仗打完,硝烟仍在,血迹残留,不会因为仗停了就无影无踪。

  冷淡,清高,要强,自卑。

  做任何选择都要权衡利弊,一定要做最佳的选项,坚决不选次等方法,并为了达到目标不惜伪装蛰伏。

  同时仰望并羡慕天才,羡慕有健全关系的人,又自惭形秽。

  他逃离了。

  也未能逃离。

  他逃离的是颜敬。

  他未能逃离的,是这场斗争的硝烟,是残留的后遗症。

  这些特质一一保留,本来只是保护色,是逃离的手段,却在日积月累里,成为他的本性,做事方式。

  他注定会去清大,注定遇见段司宇,注定被对方身上的特质吸引。

  注定在被边缘化时,想着扭转,而非顺其自然。注定在受鄙夷时,选择继续蛰伏,而非及时止损,立刻跳槽。

  因为他太要强,受不了任何次等选项。

  大四前,段司宇发了两首单曲,《明目张胆》与《极地的雪》。

  最先火的是《明目张胆》,因为旋律简单,按段司宇的话说,是特意做过减法。

  紧接着,无数酒馆卖唱的短视频,清大学生的信息,照片,热度渐渐推高。

  11月,叶思危找来,与段司宇签了合约,第一张专辑《Yan》发行,收录《极地的雪》。

  经过公司一推,两首歌就像打架一般,霸在排行榜最上端,上下轮换。

  听众开始注意到,这两首竟是同一人的作品。

  12月,叶思危联系到林琪,发了几首段司宇的demo过去,邀请合作,对方工作室欣然答应。

  次年1月,林琪发布新专辑,宣布与段司宇合作,同时《Yan》被提名年度专辑,账号粉丝量在短短几月间,超过千万。

  天生瞩目,一击即重。

  段司宇是天才,自然会成功,颜烟一直如此坚信。

  火与不火的区别,颜烟感受深切,因为每个人都在提段司宇,公司里是,网上也是。

  但段司宇却似不在意,每日照常忙自己的事,戴着口罩,接他下班,挤在地铁里相拥,白天夜晚不睡觉。

  无数次,颜烟想,还好段司宇与他一样,他们都逃离家,同样孤独,是彼此唯一的养分,紧密而不可分。

  直到他与宇亿梦碰面。

  3月时,段司宇忙于毕业作品展,正在西北实地调研,打电话回来说:“我抽屉里的证件,黑色文件袋,宇亿梦,我姐要用,你跟她约个时间碰面,直接给她就行。”

  宇亿梦,他听段司宇说过。

  他们不常聊家中事,但通过少数信息,颜烟也知道,宇亿梦很厉害。

  对方加了他的微信,提议在他周五午休时碰面,为不耽误时间,地点在他公司楼下的咖啡馆。

  段司宇的亲人。

  是否知道他们的关系?对他会有什么看法?

  颜烟没来由紧张,入座前仍在焦灼。

  但宇亿梦并无表情,如描述中一样冷淡,只在他递过去文件袋时,说了句有劳,并递回一个礼品袋。

  “谢谢你照顾司宇。”宇亿梦说。

  颜烟愣怔一瞬,接过,“......不客气。”

  “你很惊讶我送你礼物,”宇亿梦问,“在你设想中,我会反对你们?”

  开口即实话,不加掩饰,轻易看穿他焦灼的原因。

  工作之外,从来是他直白对人。

  头一次,有人直白对他。

  “对。”颜烟承认。

  宇亿梦挑起眉,“为什么?”

  “因为和我在一起,比玩音乐离经叛道。”颜烟答。

  “我不这么觉得,”宇亿梦抬腕看看时间,“我可以再坐十分钟,你想聊什么?”

  “拿证件要做什么?”

  “过户。”

  “什么意思?”

  “赌约,他毕业前能火,我名下一半房产过户给他,不能,他一辈子给我打白工。”

  第一次,颜烟有了两人是姐弟的实感,不过一秒停顿。

  “你很惊讶。因为什么?”宇亿梦像是能洞察所有情绪,抓到他的每个变化,并直白问。

  “我以为你和他父亲一样,不支持他玩音乐。”

  “还有什么原因?”

  颜烟一时无声,因为宇亿梦很敏锐,表情冷冷淡淡,但所有刻意的隐瞒,在对方面前都无处可遁。

  仿佛只要他说一点谎,宇亿梦就能察觉。

  片刻,颜烟诚实地答:“你们之间的感情比我想象中好。”

  话题到此,还不到两分钟。

  对面手机倏地一震,宇亿梦垂眸看屏幕,话题停止。

  “你很诚实,”宇亿梦起身离开,“我还有事,下次见。”

  “再见。”

  从他进门,到宇亿梦离开,不超过五分钟。

  时间很短,颜烟却觉得,他们沟通了许多,因为没有一句废话。

  桌上的礼品袋是包装精美,似很名贵,盒中是个打火机。

  颜烟照下相片,一搜,发现售价竟要过万美刀,明明只是个打火机。

  他小心收好,拿回家,面上如往常上下班,每天同段司宇通话,等对方调研回来。

  但内里,他的情绪却莫名翻滚,夜间频繁苏醒,醒了又睡,像是焦灼,又像是别的,他说不清。

  3月中旬,段司宇回来,他夜间醒的次数稍有减少。

  颜烟心想,或许是因为他太想段司宇,所以才焦灼早醒。

  但随着房产成功过户,宇亿梦注资,段司宇毕业,段玉山亲临毕业典礼,父子四年来第一次说话,多次碰面后言和......

  一直到段司宇说,翌年他跳槽,无论公司在哪,他们都可以选个就近住处搬进时。

  颜烟终于意识到,他在为什么焦灼。

  他的世界很暗淡,唯一耀眼的光点,是段司宇。

  段司宇的世界很耀眼,唯一不起眼的暗点,是他颜烟。

  他只有段司宇。

  而段司宇有宇亿梦,有段玉山,还有......

  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