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凌晨,等颜烟笑着道过晚安,吃药入睡,段司宇照例吻在额头,关门离开。

  门合上的一霎,段司宇的神色突变为紧绷,再难以隐藏。

  因为他猛然察觉到一个表象。

  似乎,颜烟需要忙特定的事,兴致才会高涨,就像今天。

  出海,滑雪,再或是其它玩乐,这些带给颜烟的正面情绪很少,效率极低,甚至不如让颜烟去忙自己的事。

  比如前日,在角落开解那场务时,颜烟的情绪明显高涨。

  再比如昨日,颜烟高兴到反常,他去问随晏,让人把文件转发过来,认真查看一遍,才知道事情经过。

  来之不易,颜烟难得高兴。

  段司宇不仅没能松懈,反而感到心惊。

  辛南雨,岛民,场务,随晏。

  这些特定的事,全部指向一个共通点。

  帮旁人解决掉某个问题,或烦恼,颜烟的兴致才会偶尔提高。

  乐于助人这无可厚非。

  颜烟以前也会这么做,甚至毕业后,有师妹师弟发问题求助,颜烟也会认真回复,对方若看不懂,颜烟还会连视频耐心解释。

  但那时的颜烟,会因为看一场电影,和他紧贴在一起挤地铁,甚至楼下的棣棠花开了,这些小事而高兴。

  不会像现在这样,兴致提高的方式,只有“助人”。

  助人为乐没错。

  但助人不能成为获取正向情绪的唯一途径,这不正常。

  北城查找的病历有所进展。

  如预料般,颜烟绕到另一区,在离住处几十公里外的医院开药。

  原因很简洁,因为生活压力,严重影响到睡眠,需要安神类药物帮助入睡。

  “为什么焦虑?你交出的答案就四个字,”段司宇咬着牙反问,“生活压力?”

  “记录可能不完善。也有可能,颜先生是在心理咨询室进行疏导,而不是在医院。”秦梁赶紧说,“我已经在排查北城的咨询室,很快会有结果。”

  “很快是多久?给我个确定时间。”

  “半个月之内。”

  “行,你去找个......算了,抓紧时间查。”

  段司宇挂断电话,只觉烦躁,烦秦梁速度慢,更烦自己旧时的傲慢。

  密密麻麻的开药记录。

  每周去医院开一次的药。

  甚至,秦梁还查到,在他们分开前的几个月,颜烟就已经辞职,而他那时并不知情,因为颜烟每日照常早出晚归,装作还在上班。

  桩桩件件,他一样都没能察觉。

  如果不花财力去查,他将永远无知。

  但过去归过去,现在另当别论,后悔已无用,他不能再放纵如今的局面,每况愈下。

  思索一瞬,点开宇亿梦的对话框。

  【Duan:你以前的心理医生,联系方式发我。】

  意料之中,宇亿梦没回消息。

  除了秘书助理,宇亿梦的私人号,把所有人都设置为免打扰,因为讨厌看无用的消息,所以只在每周日晚间一小时,统一回复。

  段司宇等不了这么久,正准备打电话问。

  手机先震动。

  【随晏:仔,我怀疑我要开始走大运了。】

  【随晏:姐姐刚才给我发消息,说下周会路过,会顺便过来看我的店!】

  宇亿梦发消息?

  刚才?

  段司宇手一顿,蹙紧眉,似看见难以置信的东西。

  【Duan:她怎么说?截图给我看看。】

  随晏发来截图,图里不止有语音通话,宇亿梦甚至是秒回。

  随晏不在免打扰的名单。

  甚至,可能在特别提醒里。

  毫无防备,他窥见一个秘密。

  段司宇轻嗤,立刻拨通电话,对方刚一接起,便问:“你喜欢随晏?”

  “什么事?”宇亿梦不答,反问。

  “1.你以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发我。2.把我从免打扰名单里拉出去。3.你是不是喜欢随晏?”段司宇有条有理问。

  “发了。不。我不喜欢任何人。”语气毫无波澜。

  ——我不喜欢任何人。

  这句话他也曾经说过。

  “不喜欢,为什么特意设置提醒?”段司宇保存电话与微信,继续追问。

  “如果你指男女之间的爱慕,恕我无法苟同;如果你指对宠物的爱,那我认可。”

  段司宇一愣,“宠物?什么宠物?”

  “金毛。”

  把喜欢的人比作狗。

  倒很符合宇亿梦的作风,冷漠高傲且恶劣。

  这答案从宇亿梦嘴里说出,倒显得正常,如果宇亿梦真承认喜欢,反倒让他怀疑有鬼上其身。

  “为什么要医生的联系方式?”宇亿梦难得关心他的事。

  “我有事要咨询。”

  “有关颜烟?”

  “你怎么知道?”

  “秦梁查之前,给段玉山报备过,段玉山让我提醒你注意分寸。”

  无怪段玉山一直不吱声,他还以为秦梁做事隐秘,说不定段玉山私下正偷看进度。

  “挂了,记得把我从免打扰里放出来,下次我发消息,你如果不秒回,我就告诉段玉山你喜欢随晏。”

  “随你。”

  段司宇加上医生肖卓的微信,问出疑虑,颜烟的这些行为,背后是否有深层含义。

  【自我价值的认同感低下,所以会无意识向外界寻求认同,一旦无法获取足够的认同感,就会陷入低落。】

  肖卓如此回复。

  自我认同感低下。

  换句话说,颜烟......

  自卑?

  段司宇感到惊愕,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颜烟怎么会自卑?

  难道不该是别人,在颜烟面前自惭形秽才对?

  【Duan:怎么提高对方的认同感?】

  他再问。

  肖卓则回复【如果是伴侣关系,最好两人一同进行疏导,重建健康的亲密关系,经常给予对方正向反馈,让对方逐渐认同自己。】

  具体如何做,怎么观察,段司宇一一问过,结束后转五万过去。

  肖卓倒没收,只回复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正向反馈。

  要怎么做?

  思及此,段司宇深呼吸,靠在床头没能入睡,少见地失眠。

  同一栋洋房,失眠的不止一个人。

  颜烟也没法睡着,药效似乎已无用,更何况只有半片。

  但他这回已不焦虑,更不会下床走动,因为思绪开阔,无边到平静。

  颜烟凝视天花板,在心中计划,明日要去一趟海贝酒楼,先让陈章加入工会,再说服其他人陆续加入。

  等每个人都安顿好,他就能安心离开。

  尽管睡不着,闭目到天快亮,颜烟却觉得精神充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房门开时,颜烟正睁着眼,听见响动坐起身,主动说:“早上好。”

  段司宇一愣,“你这两天,醒这么早?”

  颜烟点头,“可能因为心情好。”

  心情好。

  段司宇走近,拖着椅子坐下,“今天要做什么?”仔细观察对方表情。

  “去商量工会的事,先让陈章加入,再把其他岛民拉进。”颜烟唇角微勾。

  昨日的兴致似维持到了现在。

  正向反馈。

  喉间一顿,段司宇努力说:“我听随晏说了,你这一招很厉害,如果是我,我肯定想不出来。”

  此话一出,颜烟不仅不解,笑意也凝滞,近乎收起。

  他说错了,这不是颜烟想要的正向反馈。

  段司宇意识到,迅速改口问:“早上想吃什么?”

  颜烟思索片刻,摇头,“我跟你一起出门,先送你去对面,然后再出去吃,走到海贝酒楼,当作散步。”

  “你要送我过去?”段司宇难以置信。

  他不厚脸皮要求,颜烟却主动提出要送。

  颜烟又勾起唇,笑着点头,“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高兴还来不及。

  “那......”颜烟一顿,指指门口,“我先洗个澡,你可能得先......”

  “我在楼下等你。”段司宇立刻起身,往门外走,少见地局促。

  不多时,颜烟下楼,一身宽松的运动装,背着双肩包,就像是他们还在清大时。

  段司宇一瞬恍惚。

  心脏似被紧攥,指腹在血管表面挠,既痛,又痒。

  颜烟走近,停在他身旁,“怎么了?”

  段司宇回神,抬手轻提背包,“背了什么?”

  “不重,电脑和充电器。”一台电脑,确实也不算重。

  两人出门,到铁门边。

  段司宇忍不住嘱咐,“走的时候看路,小心岛上的电瓶,我看你走了再进去,晚上见。”

  “嗯,晚上见。”

  颜烟也没推辞,先转身出发。

  天空微亮,破晓是金黄的光,今天是个晴天。

  颜烟向前走了十几步,下意识回头,段司宇还站在门口,侧头望着他。

  心跳漏掉半拍。

  颜烟抬手一挥,示意段司宇赶紧进门,不要迟到。

  段司宇却抬步,急切朝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一霎,随即抬手抱住颜烟。

  在额发前掀起一阵轻风。

  也在他心上掀起一朵浪。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高兴?”段司宇低声问。

  “因为我解决了一个烦恼。”

  “什么烦恼?”

  “我不能告诉你。”

  尽管颜烟拒绝,但因为落落大方,段司宇还算好受,主动松开手,“好吧。”

  “你快回去,别迟到,”颜烟催促,“我看你进门再走。”

  “好。”

  这回段司宇不再多事,走回门边,只是在进门前,侧头,又一次看颜烟所在的方向。

  晨光破开天际,洒落在颜烟的白色外套上,竟显得生机蓬勃。

  段司宇想,只要颜烟能高兴,只要这一刻的状态能保持。

  他愿意付出代价,无论多少。

  -

  一连几日忙碌,工会顺利建立,岛民陆续加入。

  为接地气,方便岛民转述,工会就叫“东火海贝”,随晏做会长,陈章做副会长,森*晚*整*理尽早淡化“西金”两字的影响。

  陈章作为岛中还算有声望的人,主动先加入,其他岛民见了,也跟着加进,进程很快。

  传单,刷评,西金餐厅的引流方案很传统,不过有一点手段,仗着岛民淳朴,才得以占据市场。

  而今,随晏和岛民聚为一体,只用原先那套,已不够用。

  算法自动生成十几条路线,再照辛南雨的设计模型成图,颜烟将内容发给随晏,正式在网上做买流做预热。

  等节目播出,客流势必增加,随晏需抓紧时间,多打造本地形象的红人,给西岛的商铺引流,再用商铺的流量反哺。

  有红火就有沉寂时。

  在热度起来之前主动造势,抓住机会,在热度最高点时抛售出手,在热度褪去时平淡观潮。

  经过颜烟“鼓励”,随晏的目标已从“不要搞砸”,变为完成一次成功的“大买卖”。

  接连几日,从早忙到晚。

  每日天黑时,随晏虽然累,但会亲自开车,毕恭毕敬把颜烟送回去。

  “我觉得你该去当讲师。”混熟了,随晏有话说话,不拘束。

  “为什么?”

  “你挺会教人的,脾气比我妈请的家教还好。就特神奇,你说的话,我全都能理解。”

  讲师。

  他从未想过这个选择,似乎不错,但也只能放到下辈子了。

  颜烟笑而不语。

  车停到“南雨小窝”,颜烟下车,照例进门,等待段司宇结束录制。

  总的录制进程过半。

  正有“客人”坐在沙发前,与嘉宾走心聊天,几人围绕而坐,茶几上点着两支香薰蜡烛。

  向文茵和林韵明显是“开导”的角色,坐在客人身旁,而段司宇不知是干活累的,还是不想装,正坐在角落出神。

  打过招呼,颜烟小心站到镜头后,有些心疼。

  因为傲,段司宇是不屑于偷懒的人,要采购还是搬重物,确实都是自己做。

  “话疗”进行到一半,辛南雨和陆蔚从厨房出,端着两壶茶,与几只杯子。

  为找存在感,凯奚主动起身,欲接下茶。

  但没干过活的少爷,不知是缺乏生活常识,还是故意做节目效果,凯奚拿壶竟不拿柄,反而两手去捧壶身,被开水温度一烫,又飞快往下甩手。

  辛南雨来不及出声提醒,就见凯奚的手背打在蜡烛上,一掀,将桌上的蜡烛掀倒在沙发。

  烧成液体的蜡迅速涌出,火苗尖触到毯子,咻地一下点燃。

  意外发生太快,尤其是火灾,稍不注意,一个无心举措与巧合,火势就会在几秒内猛增,到可怖的失控状态。

  饶是最近的人迅速退开,向文茵仍被烧到衣角。

  “啊——!”

  凯奚被吓得六神无主,失了分寸,想起热茶也是水,管不了烫不烫,举起壶就往火里扔。

  然而这点水灭不了沙发上的火,反而是瓷杯被烧得裂开,发出断裂的巨响。

  砰——!

  导演显然也慌了,忙大声喊:“水在哪儿?!”

  混乱之中,颜烟跑到楼梯口,提起早前安装的灭火器,回想当时看过资料里的步骤,上下摆动,拔掉保险销,屏住呼吸,对着沙发喷射。

  干粉洒到火上,火势迅速变小,直至扑灭。

  见火灭彻底,颜烟松了口气。

  还好第一波客人入住后,提了这个意见,不然真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室内一片狼藉,白烟四散。

  颜烟慌忙扫视四周,找段司宇的身影。

  段司宇正站在餐桌边,手里是20L的饮用水桶,桶里的水已空,全浇到向文茵衣服上,两人都无大碍。

  两处火源均灭,干粉飘散。

  大厅里不能再待人,录制暂停,人员有序撤出,聚到花园。

  受到最多惊吓的是向文茵,衣服被烧了大半,身上也有些烫伤,被助理紧急送去医院。

  其次是辛南雨,火刚起就被陆蔚拉到室外,怕颜烟在里面出事,辛南雨意欲往里冲。

  “我要进去!你放开我!”

  颜烟走出时,辛南雨正拳打脚踢,眼急得发红,而陆蔚紧抱着人不放,像在演生离死别的现场。

  “怎么了?”颜烟疾步走近。

  辛南雨挣脱手臂,搂住颜烟,“你怎么在里面待这么久?”

  “我在找灭火器,你记不记得客人提过这个建议,还好我们当时采纳了。”颜烟声音平静。

  辛南雨似被感染,平静不少,“我还以为......”

  “我没事,这里今晚不能住了,等通了风,你们明天再进去。”颜烟嘱咐。

  平常录制结束,本就只有向文茵和陆蔚住在民宿,节目组与其他人回酒店住,现在向文茵去医院,陆蔚和辛南雨也得在外住。

  所有人撤出,心有余悸。

  导演和场务组长调度好工作,亲自感谢颜烟,“今天要不是您,肯定得出大事,还好有您在。”

  “没事。”颜烟平淡答话,视线扫到角落,朝凯奚挥手。

  凯奚尚才回神,愣愣走近。

  “沙发、灭火器、茶壶、向女士的医药费,如果赔偿金额不到位,我们这边将会对您本人进行起诉。”颜烟冷淡提醒。

  凯奚点头,头一次老实,“好好好,多少钱我都会赔偿。”

  危险的闹剧一过,其他人回酒店,辛南雨去海贝酒楼,颜烟与段司宇回家。

  电子锁的门开时。

  颜烟顿住,后觉一件怪事。

  从火灭到现在,段司宇只跟在他身后,未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曾嘲笑辛南雨胆小。

  心里陡然一紧。

  颜烟立刻回头,攥住段司宇的手臂,将人拉进门。

  一声疼痛的闷哼乍现。

  颜烟赶紧松开手,掀开段司宇的袖子。

  左边小臂,从手腕到手肘,红了一大片,明显是烫伤,只可能是凯奚扔茶壶时,热茶溅到段司宇的手臂上。

  也就是说,在烫伤之后,段司宇还去提20L重的水桶灭火?

  颜烟感到心疼,“为什么忍着不说?”音量不免拔高。

  “没事,明天就能好。”段司宇想收回手。

  颜烟拉着不放,深呼吸平复心情,沉着脸,“医药箱在哪里?有没有烫伤的药?”

  “车库,储物间,我带你去。”

  拿了药盒,两人坐到沙发,颜烟拿出两根医药棉签,将药膏挤到手臂上,均匀涂抹,动作很轻,小心翼翼。

  涂了药,颜烟仍坐在沙发,不说话,面若冰霜,全无刚才灭火时的平静。

  一时寂静。

  良久,段司宇先开口,“对不起。”

  颜烟知道段司宇有这个毛病,无论什么伤痛,只要血能止住,就当作没有发生。

  如果不是他发现,段司宇根本不会处理。

  “你不用说对不起,受伤的不是我,是你自己。”颜烟冷声说。

  “我......”段司宇一顿,“想你保持高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种事会让你难受。”

  因为他难受,段司宇才道歉。

  颜烟心口发酸,别说生气,连重话都不想再说。

  “你以后不能再这样,”颜烟几乎是乞求,“哪里受了伤,如果我不在,你主动去医院也好,找别人处理伤口也好,你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

  尾音发抖。

  颜烟声音抖得不正常。

  段司宇伸出未受伤的右臂,搂住颜烟,承诺,“我以后会主动告诉你,不会再忍着。”

  主动告诉他。

  可等他不在了,怎么办?

  颜烟咬紧牙,“不是告诉我,是主动去医院,你必须做到。”

  “好,我会做到。”语气郑重。

  得到承诺,紧绷的弦松开,颜烟后觉段司宇又在抱他,正要提醒。

  “你现在心情好了吗?”耳边,段司宇低声问。

  “好了。”

  段司宇松开手,低头看向颜烟,“你没有好,你还在难过,为什么?”

  琥珀色的眼直视,轻易洞察谎言,似比月光还亮。

  颜烟立刻否认,“我没有难过。”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能让你高兴?”段司宇没有紧逼追问,换了个问题,只想知道,颜烟想要的正向反馈到底是什么。

  颜烟微怔,没答话。

  什么能让他高兴?

  颜烟曾以为,当旁人的救世主会让他高兴。

  可事实上,他当无数次救世主,都不如一件事来得高兴。

  那就是段司宇好好活着。

  像初见时孤高的远星一样,在舞台上发光,不受他的死影响。

  尽管代价是将他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