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寿星最大,而如果段司宇正好是这个寿星,那这寿星想做什么,谁都没法管。

  颜烟本以为,他带着礼物送过去,要么再出一趟海,或吃顿饭,这就是极限。

  不曾想,段司宇竟然说:“我想滑雪。”

  滑雪。

  在春日的海边,正午时候超过二十度,段司宇说想去滑雪。

  颜烟以为对方是词不达意,愣了几秒,“你的意思是,你想溜冰?”

  “我想滑雪。”段司宇重复。

  颜烟连溜冰都没试过,更遑论滑雪,不知作何反应,“那你去滑,我先回去了。”

  “你陪我去,”段司宇攥住他手腕,“今天是我的生日,25岁,只此一次,意义重大。”

  哪一岁不是只此一次?

  颜烟叹口气,倒没甩开,随对方拉着,旁观段司宇要怎么作怪。

  见他默认,段司宇即刻出门,逮着人上游艇,直奔鹭城机场。

  机票早已定好,拿到手时,颜烟倒不惊讶,毕竟段司宇清楚他的证件号码。

  横跨南北再转机,降落边疆时,天虽还大亮,但时间已过晚六点。

  此处天黑得晚,晚九点才看日落。

  到机场,段司宇现场购置防风抗冻的装备,套在颜烟身上,出门随便拦一辆出租车,报了酒店名字,就这么两手空空出发。

  全无计划,将随心所欲贯彻到底。

  入住酒店,落地窗外日落正盛。

  颜烟望还不适应,感官混乱,因为天黑得晚,觉得这一天变得好长,却因为无做正事,只赶了路,又显得好短。

  不久将要天黑,颜烟问:“什么时候去雪场?”

  “明天,天亮之后。”

  颜烟不明所以。

  今天是生日,却把时间花在赶路上,延迟满足,这不太符合段司宇的作风。

  套房里温度合适,段司宇嫌热,脱了外套,“怎么?不想和我住一间房?我给你重开一间?”

  颜烟从愣怔中回神,“没有,我只是惊讶,你会把生日浪费在赶路。”

  套房本就有两间卧室,可以分开睡,这倒不是原因。

  段司宇挑挑眉,“无所谓,只要我想,明天也还是我的生日。”

  何止明天,每天都可以是。

  颜烟不语,到浴室先洗澡,准备等日落了就睡觉,维持作息。

  “药。”休息前,颜烟找段司宇拿药。

  段司宇正在看手机,穿着浴袍半靠在躺椅,闻言手一顿,没立刻作声,缓慢抬眸。

  “没带?”颜烟问。

  “......”

  他们出发匆忙,连手机充电器都没带,到了机场才重新买,更别说药片这么细小的东西。

  “算了。”颜烟转身要回房。

  “药我带了。但今天,能不能试试不吃?”段司宇从口袋里拿出个小盒,里头果然装有两片药。

  带了药却不给他。

  颜烟皱眉,不懂这提议的意义。

  “上次听赋格,你不是睡着了?”段司宇问。

  颜烟抿紧唇,“那是个偶然,因为前半夜的药效还在。”

  “到底是不是偶然,你再试一次不就知道?”

  见他沉默,段司宇颐指气使,“今天是我的生日,这就是我的生日愿望之一。”

  段司宇只是不想让他吃药。

  还非得用这种语气命令,显得他像个不听话的任性小孩。

  25岁。

  无端,颜烟想到对方的年龄,又想到自己,在心里叹气。

  “......你要怎么试?”随即妥协。

  段司宇唇一勾,拉着他进卧室,推到床上躺好,自己提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目视天花板,但侧方的视线过于焦灼,总让颜烟分神,别说睡着,能静心都是奢侈。

  没几秒,颜烟偏头,提前下定论,“这样睡不着。”

  段司宇还在选云端里存的音频,没理会颜烟的发难,在“赋格”的文件里,挑出编号为11 的音频。

  连上卧室的音响,音频播放。

  和颜烟上次听的赋格旋律很像,不同之处是,这次不是纯粹的吉他弦声,而是一种很奇妙的音色,他从未听过。

  像是雨滴落到湖面,轻盈地一点,弹跳,最终沉入湖泊,泛起涟漪,尾音波动渐朦胧。

  颜烟闭着眼睛,脑海里不是四根摆动的弦,而是一场局部地区的雨,逐滴下落,在水面上跳动。

  曲子首尾相连,重复播放,听感上像是从没断过。

  不吃药,入睡注定困难。

  听了很久,身体已很困乏,但意识却还清醒,甚至会在一瞬间弹跳,清醒到过分,根本无法入睡。

  其实睡不着才正常。

  睡眠障碍,真实的顽疾,并不会像偶像剧里那般,听首歌、有谁陪着就立刻病好,堪称医学奇迹。

  颜烟微叹口气,睁开眼,想说上次就是个偶然,残余的药效发挥作用而已。

  却见段司宇双眸轻闭,侧靠在床头,呼吸平稳,似已睡着。

  额发微颤,睫毛轻抖。

  分明是黑夜,远方的摩天轮是唯一光源。

  但他却能清楚看见,段司宇耳尖的绒毛,细小微亮,正随着呼吸有规律地颤,像是自有生机一般。

  呼吸不自觉放轻。

  颜烟小心抽走手机,摁下暂停,一时顿住。

  如果他起身拿药,那样定会吵醒对方,如果他不作声,段司宇就要保持姿势,继续坐着睡。

  犹豫片刻,颜烟还是轻推手臂,意欲将对方叫醒,如此他能吃药,段司宇也能回房躺着休息。

  他一推,段司宇皱着眉醒了,眼睛睁开一瞬又闭上,迷糊起身,往床上倒,大半身落到颜烟身上。

  佛手柑的气味变得极淡,却仍有残留,擦过鼻尖。

  心跳漏了半拍。

  颜烟静止几秒,才缓缓出声,“药。”

  段司宇动了动,睁开眼,抬手摸出药盒,“先吃一半,如果明天没法回去,还能吃剩下一半。”

  声音中有被吵醒的喑哑。

  颜烟摁开药盒,里头不是两片药,而是一片,被段司宇分成了两半。

  “我知道。”颜烟拿了半片,吞入腹。

  他吃了药,段司宇却不起身,只稍挪动,躺在另一侧,双臂圈住颜烟,抱枕似的抱着。

  “晚安。”像赖着不走。

  耳旁呼吸温热。

  颜烟想动,却听见一声低语。

  “今天,我只剩下这个愿望。”段司宇贴在他耳边说。

  手臂悬着,片刻后垂下。

  颜烟不动了,只无声呼气,将多余的情绪呼出,等心跳渐慢,恢复平稳。

  药效上来时,颜烟闭上眼,最终在心里说了晚安。

  -

  一夜无梦。

  再睁开眼,天黑没亮,耳旁尚有呼吸声。

  颜烟以为不过两小时,因为段司宇貌似未醒,不止双臂圈着他,还将他整个人捂在怀里,弄得他呼吸不畅。

  “醒了?”冷不丁一声,段司宇分明醒着。

  颜烟动了动,抬手摸手机,亮屏看时间。

  时间已过早八点,他睡了近七个小时,天还没亮,是因为日出太晚。

  “睡得如何?”

  “挺好。”无梦且未半途惊醒。

  颜烟完全清醒,段司宇却不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我要去浴室。”他提醒。

  闻言,段司宇深呼吸,像在嗅颜烟颈间的味道,反复几次后缓缓才松手。

  热意散了。

  颜烟掀被起身,趿上拖鞋进了浴室,慢手慢脚,洗了将近半小时才出去。

  日出时分,用过早餐,两人终于出门,叫了车朝雪山出发。

  颜烟没滑过雪,用的双板,在路上查过滑雪的注意事项,仔细记下,在初级道上实践两次,迅速上手。

  段司宇用的是单板,本计划牵着手,亲自教学,但颜烟根本不需要教,第三次就直往下冲,毫不减速,不像是第一次滑雪。

  段司宇跟在后面,看得心惊,直到颜烟平稳停在雪道尽头。

  “你骗我?”段司宇摘了护目镜,横板刹停。

  雪被单板激起,几颗落在颜烟的板上。

  颜烟卸了板,单手拿起抱在臂,又往缆车处走,“我骗你什么?”

  “你不是说没滑过雪?”段司宇疾步跟紧。

  “网上有视频教学,我在车里看过。”

  刚才就该收走颜烟的手机。

  段司宇抿紧唇,等颜烟在初级道反复熟悉过,便拉着人上了中级道。

  中级道坡度增大,比平缓的初级道陡峭。

  颜烟没法像刚才那样狂冲,稍减速度,段司宇则在前,来回转弯,不让颜烟脱离自己的视线。

  两三千米的长度,来回反复。

  后来,颜烟自己保持动作都嫌累。

  段司宇却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抓板,外转,豚跳,愈发精神。雪花随板涌起,像白色的海浪,被日光一映,熠熠生辉。

  到山脚,颜烟摘掉口罩,微喘气调整呼吸。

  段司宇察觉到他的疲态,立刻不滑了,等颜烟呼吸平稳,拉着人到餐厅休息,要了两杯热可可。

  高热量的热饮入腹,体力稍有恢复。

  运动过后补充能量,兴致也跟着高涨。

  难得,颜烟主动问:“你什么时候学过滑雪?”

  以前也不见段司宇提过滑雪,哪想竟会这样多花招。

  “小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雪场,”段司宇轻啧一声,“后来他俩离婚,段玉山不带我去,也不准人带我去,我就自己打车去,然后摔折了腿,腿养好后就没再滑。”

  颜烟一愣,未料到会如此久远,侧眸偷瞄,观察段司宇是否有难受情绪。

  段司宇倒不难过,又说:“不过去年,我去奥勒看我妈,她让我上雪道重温一下,看我还记不记得动作,没想到我全都记得。”

  他们从前并不提及家里,提了也不觉高兴,索性不说,但好在,现在段司宇已同家中和解。

  心口处无端酸软。

  颜烟汲一口热可可,勉强勾了勾唇,“挺好。”

  “我之前总觉得,他俩选错了,就该我妈把我带走,宇亿梦留给段玉山,这样最合适。”

  说着,段司宇勾唇一笑,“不过现在,我又觉得这样也挺好,如果我没有留下,就不会去清大,也不会......”

  遇见你。

  最后半句留在喉咙。

  段司宇垂眸扫一眼。

  颜烟正低头,手腕轻晃,看似放松地听,手指实则紧捏杯把,很紧绷。

  段司宇微小轻叹,改口,“开个房间休息?等快日落再去试高级道。”

  颜烟摇头,“不用,我坐会儿就好,你先自己去滑,不用管我。”

  段司宇静了一瞬,语气严肃,“颜烟,如果我只是想滑雪,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可以去,没有必要特意等生日这天再飞雪场。”

  大费周章,不过是想和你一起来而已。

  句句意有所指,像无形的高气压,形成一堵墙,压得颜烟呼吸困难。

  “不用开房间,再坐半小时,”颜烟轻呼气,也改口,“我也想试高级道,日落之前能驾驭就更好。”

  又灌下一杯热可可,体力彻底恢复。

  出了餐厅,两人跟着提示,真站上高级道。

  坡度陡增,远目眺望,竟看不到山脚与尽头。

  颜烟低头往下看,却不觉得惊慌,心口处异常平静。

  “控制速度,如果要摔了,双臂先抱肩膀,降低重心保护自己,身体别乱动,自然滚停,就算今天驾驭不了也没关系。”出发前,段司宇再三嘱咐,检查颜烟的护具。

  “我知道,我的速度很慢,”颜烟一顿,提醒,“你才要注意安全,速度别太快。”

  “嗯。”段司宇挑挑眉,虽然答应了,却不知是否听进,神色有几分本性里的高傲。

  段司宇速度高,等颜烟先出发,隔了段距离才启程,避免危险。

  高级道陡峭,饶是颜烟放慢了速度,板也颤得厉害。好在他的常态就是情绪稳定,几次差点要摔时,都沉稳地调整重心,重新站稳。

  不自觉,颜烟想,他本该就像现在这样,时时保持平静,做什么都很冷静。

  除了面对与那人有关的事时......

  蓦然想到段司宇,颜烟一下恍了神,快到山脚地势平坦处,反倒脚步不稳,往前一扑,今天头一次摔。

  就这样,他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雪花在耳边扫过,咔擦作响。

  停下时,颜烟发现他已摔到边上,不会挡到人,索性就这么躺着,摘掉护目镜,远望斜阳。

  很快,一阵疾风侵袭。

  段司宇弯身,眉头蹙紧,声音很急,“哪儿摔疼了?”

  “不疼,”颜烟语气平静,“我躺着休息一会儿。”

  段司宇不信,从头到脚拍着检查一遍,确认颜烟真的不痛,才松一口气,“怎么到山脚还会摔?”

  “我走神了,忽然想到别的事。”

  “什么事?”

  颜烟深吸气,“忘了。”

  说着,颜烟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再来,下次我不会再摔。”

  刚才见颜烟摔那一下,段司宇心里一紧,失了速,山脚人又多,几个道的人汇在一起,他差点撞到人。

  但其实,滑雪哪会不摔跤,就算是老手,不注意也会摔,可他却看不得颜烟摔,多摔一下他都心疼。

  “等着,我去换个板。”

  再回来,段司宇已换上双板,紧跟颜烟的轨迹,不曾放松警惕。

  好在,颜烟只摔了那一次,后来几回,速度提快也未再摔。

  晚七点,日光开始发红稀薄,太阳落到雪山巅。

  体力快到极限。

  颜烟摘掉护目镜,最后一次坐缆车,登上高峰,眺望落日,“登机时间是几点?”

  “十一点。”

  所剩时间不多。

  这是最后一趟,滑完就该离开。

  颜烟弯身固定好板,将要下落时,倏然听见段司宇问:“颜烟,你今天心情好么?”

  声音低沉,带着金属的冷感,像那时酒馆气泡水里的冰,让人心颤。

  或许是速度壮了胆,再或是因为死前能有一次滑雪经验,这一瞬,颜烟竟真的感到高兴,不再怕看段司宇的眼睛。

  颜烟深吸气,侧头凝视段司宇,唇角上勾露齿:“很好。”

  笑得真心实意,没有一丝假意。

  雪板倾斜,颜烟迎着光下落,像是自由无拘束的风,擦过段司宇的鼻息,刚才的笑意便是唯一的痕迹。

  段司宇一时恍了神,等再回神,颜烟已经离得太远。

  他再追,却已追不上,等滑到山脚才汇合。

  颜烟站在边上朝他挥手,嘴角还凝有笑意。

  颜烟真的在高兴,终于。

  这并非他的错觉,或一场谎言。

  心脏似猝然被捏紧。

  段司宇无暇顾及其他,躲开人群直冲过去,抱紧颜烟,“再说一次。”

  尾音微抖。

  颜烟僵了一下,不懂他的意思,双手无措地贴在两旁,“说什么?”

  “你今天心情好么?”段司宇收紧手臂,又一次问。

  “很好。”

  得到确定回答,段司宇勾起唇,声音无比庆幸,“那就好,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