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帝国的忧伤>第56章 不堪回首

出了城门,向着城北的方向,

在一个长了棵参天大树的岔路口拐向西,夏子末对于这刺客的目的云里雾里,而对于齐百成,却是另一番心情。

他拉上帘子,想刻意的回避,但那些往事,在深夜的梦里缠绕的那些往事,反而更强烈的扑面而来。

二十年前,他以郡王身份亲手葬送了齐家王朝,杀了皇上,也就是自己的叔叔。这一切源于皇上以谋逆之罪处死了自己父亲,母亲跟着羞愤自杀。

当年的自己,血气方刚,辖制着一方大军,屡战奇功,军中威望如日中天,如何能容忍如此的奇耻大辱?有仇必报,是自己的原则。

于是乎,领着两万精兵,从东南方向的九龙城一路直取京城。夏槐安、罗新弘、殷天昊三人各率五千人马分从正东、正北、正西方向围攻京城,最终将皇帝斩落马下,之后又亲手扶夏槐安坐上皇位。

然而自从大仇雪报的那一刻,齐百成却也跟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仿佛被皇上的阴魂附体,变得优柔寡言,甚至连至高帝位都失去了兴趣,否则,这帝位哪有夏家的什么事。

到了一处破败的木房前。

齐百成停在那里,他显然注意到了这间木房的位置,它位于东西方向六七间木房的中间一间,前后南北向各有三丈远的空地。

这是一处无险可守,无路可逃,却会轻易被围困的地儿。

刺客指着里面让齐百成进去,他没有犹豫低头进入,门头还没有他个子高。

夏子末本能的跟着进去却被刺客拦下,只能在门外和那刺客站在一道。

里面一个苍老女人的声音这时道:“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当然认得。”这是齐百成的声音。“公主殿下。”

另一个仆人的声音道:“艳儿在外面守候,殿下您少说些话,注意身子。”

出来一个三十多岁仆人模样的女子,看到夏子末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在人剑下,夏子末可不会逞强受辱,“你们是---”

燕儿不理他,反问侍卫这人是谁,得知他是三皇子竟朝他身上飚口水,“都是逆贼。”

夏子末大抵上已经猜出来这帮人的身份,听说前朝覆灭时有个公主逃脱,下落不明。没想到现在竟主动露面,还以如此轰动之势,大有挑战皇权的意味。

只听公主道:“是不是没想到还能看到我?”

“我以为你---“

“以为我早已不在人世了吧,这些年我忍辱偷生,苟活至今,就是为了能当面跟你说几句话。”

她干咳几声,显得很是吃力,“你还记得小时候经常带着我玩吗?后来你去参军了,我就天天盼着你回来。你一回来,我便求着父皇召你进宫,那是多好的岁月,想想就美。”

齐百成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位公主,那时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黏着自己。从早到晚不爱待在宫中,就爱到自己府上来玩。有次自己练剑时不小心受了剑伤,她便照顾自己两个多月,一个公主本不该对一个郡王这么上心,可能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情感。

“我小时候崇拜父王,长大后崇拜你,你参军我是高兴的,可是见不着你我又难过,每年的年节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你总会在京城守岁。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感情,虽然知道你有意中人唐如茵,但是我并不介意。可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平阳三十二年的岁末,等回的是你的屠龙刀,我崇拜的堂哥哥携着三万大军屠血皇宫,知道我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吗?我一直在你的府中等你,我想知道那时你要是寻到了我,你会放过我吗?”

她哽咽着,夏子末听出来她是强忍悲痛之情。

“我也不知道。”齐百城低声道:“其实那时我很怕找到你,我是有预感的,率兵三过家门而未入。我希望你当时在我府中,希望你不要出来见我。那时的情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变成了连我也无法控制的局面,真的失控了,我的本意只想逼他写下告罪书然后退位,可是发动由我,结局却不由我,我没有杀他们之意。”

“是不是你亲自动手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笔血债,终究记在了你的头上。”她突然狂怒起来:“你永远是一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之人,屠杀血亲,夺下皇宫却又拱手丢弃,你真是一个十足的混蛋。”

短暂的沉默,齐百成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冷笑一声,“能怎么过?东躲西藏,像老鼠一样,半年换一次住处。幸好有艳儿,要不然我早就暴尸街头了。”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见我?”

“我有选择吗?你以为我不想早点了解这段孽缘吗?刚开始逃亡的那么些年,让我活下去的勇气,就是有一天,要亲手杀了你,后来,让我活下去的勇气,就是想亲口告诉你,你是多么愚蠢,你的一生都错了。”

“先皇杀我父母,难道我要容忍吗?”

公主冷笑一声:“当年伯父犯了大罪,按律法当斩,哪里有错?”

“什么大不敬之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一直嫉妒我父亲的才能,心胸狭窄,处处提防父亲,总以为要跟他争夺皇位。”

“难道不是吗?”公主打断他的话,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只锦盒,“你自己看吧。”

这是一只陈旧的锦盒,里面有一张信封,

他颤抖着手,打开了一封泛黄的信,脸色发绿,转而铁青,恍惚不言。半天才缓缓道:“你从哪里得到的这封信?”

“李青博。”公主道:“在你们攻入京城后,他从刑部档案里抽出这封信,转托给了我的侍卫。”

“为何没人早告诉我这件事?”齐百成喃喃道:“我一直以为是皇上指使他诬陷我父亲,只说罪名犯了忤逆圣上。却不说详由,更无证据。岂知——”

“岂知伯父不只是忤逆圣上,更是谋逆,造反。”公主道,“伯父一直自诩文采武略远胜父王,打着一统大陆的旗号,蛊惑人心,膨胀欲望,在朝野上下笼络人心,招兵买马,图谋政变。这封信便是他许给当时丞相的纲领要义。他没想到好如兄弟的丞相会背叛他,把这封信报给了父王。并力劝父王以律法强力镇压。可是父皇还一直对伯父心存幻想,劝他回头是岸,久劝无果下,最终不得以交给丞相法办。临了还交代不许公布实情,希望保他最后的名节。还有父皇当然也有保你的想法,一旦以谋逆定罪,按律当满门抄斩,你和齐百鸣都一样陪葬。”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齐百成恼羞成怒的捶着自己的脑袋。“真是天大的误会啊!”

“不。”公主斩钉截铁道:“依我看从来都没有什么误会,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你那几个兄弟无法置身事外。”

“什么意思,可有凭证?”

“几大家族都是得益者,你们分得天下,各得其所。还要什么凭证?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公主气愤道:“可是让我到现在想不通的是,为何你要把大位拱手让与姓夏的?”

“我只是一介莽夫。”齐百成叹了一声道,“行军打仗可以,治国理天下却不行。”

“你不想落人口实,怕人说你是权欲熏心之人,还是说你事后也觉得事有蹊跷良心发现?”公主厉声责问。

“现在再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

“你看看今天的夏国,有哪里是值得你这么做的?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国度吗?这就是你保护的百姓应有的生活吗?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现在有哪一点比得上二十年前。”她厉声质问,齐百成似乎连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你带着你的人马跑到东南之境,以为就可以躲过苍天的谴责吗?你以为圆了当年父皇平息东南的夙愿就可以逃过对自己的审问了吗?再怎么惩罚自己,也改变不了你是个家贼逆子,注定要跟我父皇一样断子绝孙。”

公主用尽她的力气咆哮着,那是积压了二十年的怨气一股脑的撒向这个名誉满天下的夏国肱骨之人,带着复仇的快感,得偿所愿的畅快淋漓,那也是生命尽头的呐喊。

夏子末在外面听着,心里却着急万分。

因为外面的巡防营已经把木屋团团围住,太子亲自督阵,严阵以待,弓箭手已经全部就位。

而自己,再一次被困于险地,后悔得真想抽自己耳光。

门吱呀一声打开,齐百成慢慢走了出来,如同丧家之犬,失魂落魄,英武之气荡然无存。

他一看到门外的弓箭手,突然双目圆睁,怒道:“住手。”返身入内,“走,真和,跟我走。”

她的名叫真和,“我这破肉身还留在世上做什么?要不是为了见你,我早追随父皇于九泉之下了。”她哀怨道:“只是这些年来辛苦了艳儿他们,服侍我这么多年,临了注定无法善终,可以的话,你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殿下,艳儿生是你的奴婢,死也当陪护于酒泉之下,替你挡一挡阴间的无良小鬼,请殿下成全艳儿。”

夏子末听那奴仆要以死效忠,不禁动容。他抬头看着自己身旁的刺客,近乎乞求的眼神,“兄弟,我是被无辜牵连的,你看——是不是——”

那刺客并不正眼看他,“别以为你们夏家能坐稳江山,老天爷都在看着呢,我祝愿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即使别人杀不了你们,也要让你们自相残杀,被历史唾弃。”

说完竟放开了他,毅然决然的走了进去。

夏子末放松了一口气,看到齐百成出来,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

走到太子的身边,齐百成怒目相向,夏子末看到太子竟然紧张的回避了他的眼神,出现慌乱的神情。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看来恶人自有恶人磨,这齐百成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等到齐百成走出一丈远,太子挺了挺身子,大手一挥。

身后的弓箭手点燃箭上浸透油的棉布,射向木屋。

木屋旋即着火,噼里啪啦的烧了起来,火势蔓延至那整一排木屋。

这是一条十尺的泥路,勉强两辆马车可以擦身而过。碰到干燥的天气,车辆一过,必然扬起一片灰尘。

路边远远的有一棵大树,那是一棵枣树,但是从来未见果实。

夏子末看到了树下的罗川平,一张硬朗帅气又略显风霜的脸,带着一丝忧愁。

没等齐百成走到树那边,他已经走来,到了齐百成身边。

没走几步,齐百成剧烈的咳嗽起来,像是要呕吐。弯下腰,边作呕吐状边走到树下,一手撑着树干,脸色煞白。

罗川平扶着他,拍着他的背,齐百成摆手,直起腰,看着罗川平,像个小孩一样软弱而又无力的道:“川平,我错了,我全错了。”一下坐在了泥地上,捂着脸。

“这么多年我活了个笑话,愚蠢至极。”

“你永远都是我的将军,我的引路人 。”罗川平说道。

“我究竟在哪一环错了?”齐百成陷入苦思状 ,喃喃道:“当年我在九龙城,接到父亲被押的消息,几天后就处决了,然后——”

“然后你收到了当今皇上的书信,说是齐泓皇帝要派兵剿灭你,领兵的是你父亲一生的劲敌李丞相。”罗川平道。

“没错,你父亲都跟你说了?”齐百成惊道:“他是不是也觉得事有蹊跷?”

罗川平黯然道:“这些年,我一直觉得他有个大事压在心上,一次醉酒后他跟我吐露了实情,对当年的起事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只是最重要的关键人如今已是圣上,考证已不可能,而你久居东南之境,郁郁寡欢,想你或许与他有同感,一旦实情如他所想,最无法面对的当是你,所以他一直不知如何与你谈起此事。”他深叹一口气,“如今看来,你俩都已发现蹊跷,只是木已成舟,无法追究。”

齐百成苦笑,“当年我们四人同在骁勇营的时候,情同手足,后来夏槐安做了我的副官,再后来我又荐他做了禁军副统领,他对我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所以我从未疑过他的话。”

“刚才你见的果真是前公主吗?”罗川平问。“她怎么讲?”

“你也猜到啦?”齐百成黯然道,“也是,当年她是唯一的漏网之鱼,她对我的恨无以复加。”

“齐伯,我始终不认为你有多错。”罗川平认真的道,“姑且不论你父亲被杀案的真相,但就前朝齐泓皇帝愚昧无能,朝廷上下鱼肉百姓贪污枉法来看,已是不可救药,人人都可起而推翻之,历史有时没法分清对错,关键是看谁在推动进步,谁又在倒行逆施 ,这一切都留给后人评说而已。”

“酒——我要喝辣刀子酒。”齐百成嘀咕道。

“京城里怕是没有辣刀子。”罗川平为难道,“现在大家都喝精酿的了。”

齐百成尴尬道:“看来只有我这种古板旧人惦记辣刀子了,那些年曾是我们的最爱。”

“我知道有地方有。”夏子末突然道。

辣刀子酒只是一蒸一酿,入口又辣又冲。只有那些舍不得买精酿的下三层的人才去喝。

夏子末经常混迹于下三层,知道京城有家酒馆是这些人的常去处。

齐百成听到这话转头打量了他一下,“赶紧带我去。”

这话像是命令,夏子末听了并不舒服。

齐百成跟在夏子末后面,回头对罗川平道:“你回去吧,我没事,喝点酒就好了,你知道我的。”

罗川平点了点头,他知道齐百成常年爱喝辣刀子,在九龙城大家都喝辣刀子。

看到齐百成走了两步,罗川平突然在后面大声道:“齐伯,在九龙城的三年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三年,能够追随你,是我最幸运的事。”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齐百成不禁停顿一下,脸上的皱皮舒展了一下,却又立即紧皱,像是一扇开合的门。

夏子末听到了他喉头耸动咕噜的声音,大概有万千思绪无法细说。

殷玉旗从后面赶了马车追了过来,向齐百成歉意一番,说是护卫不周,邀他上了车,接着又给夏子末安排了一辆。自己另带上百名护卫跟随其后。

良莠巷中段相交的一条无名小巷,约莫三四个店家,门口插着个淡绿色的酒旗,脏兮兮的,带着油腻的污垢,上面还破落了几个洞。

巡防营的先头人员已经提前一步到位,把酒店的客人都清了出去,这里的客人本是京城的车夫、马夫、菜贩走卒,他们可想不到有一天会有个大人物来抢场子,喝只有他们才愿意喝的辣刀子。

店家看到巡防营的架势,已经战战兢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