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帝国的忧伤>第35章 黄千仞

大凉州的刺史府离州府约有五里,是个前后三进的院落,共有十来间房。

夏子末来到刺史家算是从众,樱花公主就像猴子一样,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她甚至没有征求罗川平或是其它什么人的意见,天经地义又堂而皇之的进了刺史的门。

刺史也是笑呵呵的如同客栈掌柜迎接顾客般的热情招呼着,他叫黄文朝。

如果要说尊贵程度,樱花公主当属首宾。夏子末只能算个随从,甚至夏子末自己觉得人家能招待自己已经算不错的了,毕竟自己在夏国已经如同脸上的皮癣,恶心难看那是显而易见。

还好这次英明,带着她一起出来,算是难得的一次给自己的照拂。

她倒没有那种受到宠爱和谄媚后自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吃惯鱼肉海参的人是不会因为一只鸡腿沾沾自喜的。相反,她人见之处总是拉着夏子末的手臂,还不断的对着夏子末逗笑,急切的把看到的各种欣喜和他分享,简直是丫鬟上了主子的床,伺候得用心又小心,图谋之意众人皆知。

而他始终一副不苟言笑,神情僵硬,还有一份倔强和不满,仿佛有人借了他厕纸没有归还。又仿佛怪她图谋自己的肉体也就算了,何必非要召之于众,自己毕竟是不能许你以名节的。

于是不管如何,他的身份是急剧的被抬高了。那些巡防营的士兵拼命的揉搓自己的眼睛甚至拍拍自己的脑袋,宛如看到母猪上树般被震撼了,心里的鄙视和脸上的谄媚是同时增加的。

夏子末与黄文朝非亲非故,住在他府上是不合适的。就连罗川平都没有住到刺史家,他们两家的渊源极深。因此想和罗川平打个招呼,自觉的住到他们外面的营帐去算了,虽然那些武人糙是糙了点,出门在外也顾不得那些讲究,况且诚如月瑛所说的,住在营帐里,安全是有绝对保障的。

但显然这件事没有他自作主张的份。以往自己对于樱花公主的主张必定先反为敬,可是如今,必须完全的顺从着她。

黄文朝是个很有觉悟的人,虽然不在朝廷,却离得很近。对于樱花公主的照顾至少应参考迎接太子的礼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夏子末幸运的属于这个礼仪所达之处,而且位于中心地带。

有句话说我对你的好与你无关,我给你的爱你必须接受。

“公主殿下,您看你们是要安排一间还是——”黄文朝殷勤的含蓄的请示樱花公主。

夏子末刚要说话,就被她阻止了。

她不自禁的抿着嘴笑,却不说话。抿嘴按理不是她的风格,这是一种假装的害羞,一种恶作剧,还有一种做作的炫耀,带着把自己当做众人笑料的坦诚和可爱。

黄文朝几乎以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他是一个足够谨慎的人。

他走到罗川平身边,拉着他的手颇为亲密的低声道:“川平,府里的头等厢房没有两间挨着的了,要不把沈小姐的那一间让出来你看怎么样?”

他故意压着嗓子和罗川平商量,但是这声音又恰好能够将将的让樱花公主听得到。

罗川平笑着道:“黄伯伯,你跟小侄有什么好客气的啊?直接换就行了,芗儿无所谓的。”

黄文朝这才笑容可掬的来到樱花公主面前开心的带着她和夏子末往府里走。又招呼他的管家去叫小姐出来迎客,就说是樱花公主和罗公子到了,但并没有提夏子末。

两人被安排到第三进的东头两间厢房。夏子末在门口等着,等着府里的下人把里面沈芗的东西拿出来。

他站在廊下,想起来沈芗,不知怎么把她忘了,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殷玉旗要跟着罗川平住到营帐里去,黄明朝挽留不住,说了些照顾不周的话,又再三叮嘱他一日三餐到府里来用就行了,反正营帐离这里也不远,殷玉旗欣然答应。

夏子末刚整理好,一个柔弱的声音在两个人中间的门外响起。

“千仞给樱花公主殿下和三皇子殿下请安。”

夏子末正躺在床上,已经听到外面樱花公主开门后的声音:“你是病了吗?怎么病殃殃的?”

这话说得夏子末都听不下去,不当面揭人短,不冒失的说不吉利的话,是起码的为人处世之道。

黄千仞倒是坦然,“在下从小体弱多病,因而常年卧居家中,还望公主殿下见谅。”

樱花公主围着黄千仞转了一圈,像是婆婆打量着刚过门的媳妇,就差说出屁股大好生娃之类的话了。

夏子末看到樱花公主这副评头论足的动作是有了,就是嘴里噘噘半天说不出什么特有见地的话。大体上处于兴奋当中的人都会没来由的扰动着别人,多少带有侵略的意味,搞得黄千仞涨红了脸,退下去又不合适,毕竟人家还没有鉴赏完毕。

“我看你四肢健全没毛病啊?”樱花公主半天蹦出了这句话。

“我——我——只是精神不怎么好。”

“哦,精神病啊!”

樱花公主大大咧咧,说话的声音在这院里像带着喇叭似的,前后进的女佣都看着这里笑着,也不知道是笑这公主殿下粗人一个,还是笑他们的主子脑瓜真有病。

黄千仞算是知道这樱花公主是个多事的主,当下露出疲惫的神情道:“公主殿下舟途劳顿,早些歇息吧,在下有些累了也要回房去了。”

“你别走呀,你跟我说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明天陪我出去转转。”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让人有种必须立即顺从的恍惚,这是人的天性,要不是原则问题,总不好意思拂人家的脸面。

但黄千仞停下步子回头说道:“我从来不出去玩,望殿下原谅。”她用柔和的语气说着坚决的事。带着一种黯然销魂的眼神,有着被天地万物所伤的怨气。

樱花公主叹了口气,“真没劲 ,夏子末,咱们明天去罗川平营账那边玩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呗。”夏子末咕哝着,这年头只有吃了上顿惦记下顿的,哪有天天操心找什么乐子的。自己虽然成天到处混,那也是林子里放空箭,射到什么算什么,比不上这小妮子把找乐子当饭吃。

黄千仞定在那里,回头微笑着答应明早可以陪她去见罗公子。樱花公主觉得这话有毛病,又不知道哪里错了,自己有说要去见罗川平吗?我要见他干嘛?

岂知第二天一早,黄千仞早早来到樱花公主门口,说是陪她去见罗川平。

樱花公主睡懒觉,辰时都过了,黄千仞还在门口耐心的等着。夏子末不好意思让人家久等,只得请她进屋坐坐,她略带害羞但还是坦然的接受了。

门是开着的,这是两个人的默契,夏子末是为了避嫌,黄千仞脸朝外盯着樱花公主的门口,怕错过了她的出门。

两人真的熬得住,半晌没说话。

“三皇子你也是有什么心事吗?”黄千仞突然问,一下子戳人家心房连个缓冲都没有。

关心别人也得试探着来,人的心门不如房门,进人家门尚且要敲一敲,没见过这么横冲直撞的。

“没有啊。”夏子末回答得极快,

“其实……人有心事是藏不住的”,她挤出点笑容,以友善的姿态说道:“我爹就常这样跟我说,说我总是心事重重的,别人一看就能看出来。”

“那是为何?”

“我也不知道,我爹总是说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无事多哀怨。”

夏子末想接话却不知道怎么接,人家明显的想和你谈点心事,你却冷漠的爱理不理,好像是有点不友好。

“其实你的事我多少也听过一些。”她越来越放松的样子,遇到一个比自己还不会说话的人,那是难得的一次畅所欲言的机会,话题都变得更加主动起来。

夏子末哦的一声,不知道自己的名声还能触达上百里外的大凉州。

“人家都说你是个什么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死皮无赖,烂泥扶不上墙之类的,但我看到你之后却与想象中并不太像。”

夏子末第一次听到人家对自己相对完整的评价,一连串的词语特别的顺溜,一气呵成。还是从一个貌似特别善良的并且正准备宽慰自己的人嘴里说出来,有点哭笑不得。

“你把我想象成什么样子的?”

她微微一笑:“在昨天之前,我以为你是那种穿着锦衣华服,整天头昂在天上,左搂右抱着戏女的人,又或者是那种眼里放着狼一样的凶光、手里整天揣着刀剑、随时准备砍人一刀的恶霸。”

她说得有些陶醉,沉浸在细致入微的想象的海洋里,仿佛在描述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说的像是春天的花海,秋天的竹林。

“你说得真好,仿佛一切皆亲眼所见。”

她一丝苦笑,“我只是闲得慌而已,每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也会想到我?”夏子末十分好奇。

“你知道这乡里乡间的,乐子并不多,广泛流传的京城轶事是大家爱说爱听的。你虽然没有陵王和罗公子那般的好名声,但大家谈论你可是最多的。”

夏子末听出来,乡下人谈论自己的准不是什么好内容,无非是吃喝嫖赌的恶行。

她又娓娓而谈,“我只听,也会经常遐想,这是我的习惯,我谁都会想,哪怕别人谈起一只猫一只狗,我都会联想很多。我的脑子反正无时无刻不在动,飞快的动,就连晚上睡觉也不例外,所以经常会觉得累。”

夏子末发现自己跟猫狗一起成为她脑海里煞有介事的形象的一部分,不管怎样也算是被人惦记了。

“你别难过,其实人终有一死的。”她这反转着实在让夏子末猝不及防,跳跃的思维像是夏天的惊雷,刚刚只是谈到心事,一下子说到死亡的人生课题上来,夏子末慌乱得以为自己没穿裤子。

他瞪大眼看了她一眼,不能说残忍,仿佛一个死期将至只有暂时忘却才能勉强活下去的人,被别人提醒你快死了,还跟你说死不死的不重要。

“为什么这样说我?”夏子末惶恐,仿佛偷了人家东西被抓个现行,软弱无助一览无余。

“你别介意,我之前听别人说过你的事。”她意识到了他的不开心,但是依然道:“都是府里的下人,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一个个都长舌得很,京城的事好像他们都知道,连哪位娘娘宫里死了一只猫他们都跟我说。至于你嘛,他们说你——那——什么。”她突然支支吾吾的。

“说什么?”夏子末生气之余突然好奇起来。

“说你并非皇上亲生。”她终于鼓着勇气说完,竟还又捎上一句,“是真的吗?”问完大胆的看着他,貌似在求证真相,然后立马激将法的补充道:“他们说当年怀阳贵妃立了个毒咒,才让你苟延——活到现在,如今二十年咒期将至,皇上和太子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度过这个岁末,是——真的吗?”

怀阳的诅咒只在小范围内流传,它的理解是有门槛的,像养在贵族娘娘宫里的兰花,只能供少数人赏玩。而私生子传言就是大路货了,如路边的野花,人人都可以摘下来嗅上一嗅也可踩上一踩。

夏子末无言以对,不确定这是她的坦诚和好奇心作祟,还是隐秘的人性恶毒。

她又哀叹一声,深表同情的道:“这又不能怪你,毕竟你是无辜的,可是世人偏偏喜欢牵连无辜,真的都是无知的人,哎——太难了。其实,有时与其活得痛苦,还不如一死百了来得痛快。”

夏子末浑身鸡皮疙瘩起来,实在听不下去,站起来准备下逐客令。

她不自觉的又喃喃道:“人生来如此痛苦,是上辈子受了罪孽被罚在这个世上再受一世的苦,唯有主动舍弃这个肉身才能打破苦难的魔咒。”

正在这时,樱花公主的门开了,夏子末缓了一口气。这黄千仞恍如从梦中醒来起身向樱花公主行礼。

樱花公主打了个哈欠道:“走吧,夏子末,咱们去营帐那边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