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森点上一支细细的烟。

  他没有把烟送进嘴里, 而是只夹在手指上,看着淡淡的烟气打着卷向上爬。烟灰一截一截地断在烟灰缸里,就像是工作后的人们筋疲力尽地回到家, 迫不及待投身席梦思的怀抱。

  他的思路有些乱, 这样做可以方便帮他理清大脑。

  但是他似乎又产生了某种幻觉,穿着怪盗基德服装的黑羽快斗像蜘蛛一样倒悬着从天而降,一遍遍地在他的耳边高喊“吸烟有害健康”。

  我这不是没有往嘴里送吗你这个臭小子——中森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他的第二反应, 是眼神空茫,然后神情郁郁地把烟递到嘴边,狠命地吸上一大口。似乎只要这样做,就可以另辟蹊径,实现把自己的宿敌气个半死的成就。

  他桌上的档案越来越厚, 这是都是来自怪盗基德的“礼物”。这些罪犯其中一部分需要移交, 还有一部分需要继续跟进,但无论怎么样,这都可以算是搜查二课的功绩,他手下的大部分警员都在一边叫苦不迭一边兴高采烈, 大家铆足了劲儿, 准备在自己的履历上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中森银三真的不怎么激动, 履历从来都并不是中森追求的目标,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就是抓住怪盗基德。

  “可是第一任怪盗基德在八年前就死掉啦。”带着手铐的蜘蛛神情优雅中迸发着疯狂。“第二任基德是他的孩子, 那个叫黑羽快斗的小鬼。警部先生,快点把他抓起来吧。我很期待那一天,哼哼哼哼……”

  中森冷着脸, 心情复杂。

  不可以陷入蜘蛛的逻辑陷阱,他一遍遍对自己说。黑羽盗一是第一任怪盗基德与黑羽快斗是第二任怪盗基德这两件事之间, 并没有完全一致的相关性。证据,证据,最重要的就是证据,他还需要搜集证据。

  “基德……”他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可恶的怪盗基德!”

  这一定是怪盗基德的另一个阴谋!只要用那么多需要处理的罪犯拖住搜查二课,警方就没办法继续在对抗基德的行动上分调警力!现在二课的人手明显不足,一旦最近几天基德要搞什么大动作,警方将毫无反手之力!

  这都是怪盗基德的连环诡计!中森银三十分确信这一点!他可以拿自己在抓捕怪盗基德的过程中的数年经历做保证!怪盗基德就是这样走一步看十步的讨厌鬼!

  他愤怒地挥拳砸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双眼瞪得发红。

  “一定要抓住他。”他像是在给自己催眠一样地低声说。“一定,要抓住怪盗基德。绝对不可以放弃,绝对不可以让他逍遥法外……绝对不行。”

  “搜查二课全体,继续锁定怪盗基德的情报!”中森冲出办公室,对着同事和手下们大喊。“他绝对会在最近继续行动,这又是一个抓住怪盗基德的好时机!这一次我们不仅要成功抓住怪盗基德,还要找回被他偷走的三水吉右卫门的机关盒!”

  中森喊完这段话,撸起袖子冲出警局。他没有在意身后其他人的反应,大概他也知道,在大家都非常忙碌的时候,突然提出让大家增加更多工作量的要求,很有可能得不到什么除冷脸之外的反应。

  更何况那是怪盗基德。

  ——是整个搜查二组,花费数年时间都没有抓住的,怪盗基德。

  *

  黑羽快斗有很多不能被中森银三知道的小秘密,其中之一,就是黑羽家的电费账单。

  稳定的湿度和温度、循环的空气、通明的灯照、以及持续待命的机关,用来维持这个环境的设备成日成夜地不停工作,用黑羽家电表上快速跳动的数字,换来这个位于地下的“怪盗基德基地”的流畅运转。

  工作台前的椅子上搭着一张姜黄色的薄毯,钟表走针在发出不断前进的嚓嚓声。

  快斗盘腿坐在一只矮木柜上,望着前方发呆。

  潘多拉找到了——这是个好消息,至少可以保证宝石不会落在那个组织的手里。但是找到潘多拉的方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种感觉就像是魔术师站在舞台上表演魔术,他把一条白手帕塞进高顶礼帽内,本应按计划揪出一只兔子,但没成想揪出来的却是一只白鸽。

  观众很开心,但魔术师本人完全不会开心,尽管这依旧是一场成功的魔术。

  好吧,好吧,兔子已经不在了,鸽子已经飞出来了,作为一名优秀的有较高职业素养的魔术师,应该做的是把这场魔术继续表演下去。快斗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他忍不住垮下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做得真像啊,只是看到这个,脑子里就好像出现了什么人怒火四射的场面——真是奇怪。”

  快斗背后一僵。

  这一个瞬间他有十万句吐槽想要脱口而出,可惜这十万句话一个字不落地,全都堵在了从嘴唇之间涌出的路上,甚至相互之间缠绕成团,愉快地打了个结。

  他像是含着一块石头一样哽住,慢慢回过头,目光之中充满了谴责。“随便在背后吓人是不好的行为,小孩子不要乱学啊!”

  “听到了吗,小孩子不要学。”

  “……你在对谁说话?”

  “啊,Me只是觉得那里应该有一台摄像机。”

  弗兰收回注视着墙角的视线,把脖子转正看向快斗。“原来没有吗,Me一定是搞混了什么。”

  快斗和弗兰面无表情地对视。

  “好的,好的。请快一点进入下一个话题。”短暂的无言后,弗兰淡淡地拍了拍手。“Me对这里很好奇,所以就想跟过来看一看——在你伏案专心工作的期间,Me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动。”

  “这是幻术还是实体?”

  “如果是实体的话,Me现在已经把你的作品拿起来了。”

  “好的。”快斗下定结论。“你是实体。”

  他再次与弗兰面无表情地对视,几秒钟后,快斗伸出手,无奈地半捂着脸。

  “虽然我好像没什么立场来教育你……但是年纪小小就学会私闯民宅,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吧!”

  “请不要对表里俱污的——”

  弗兰的眼神短暂地空茫了一瞬,这似乎是一个绝对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的表情。不过快斗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而弗兰瞬息的停顿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幻术师的徒弟有什么误解。”弗兰这么接道。“Me的凤梨师父他可是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并且引以为傲。”

  快斗觉得自己有点缺氧。

  “你该出去啦。”快斗从矮木柜上跳下来,走到弗兰面前,推着他的苹果头套向密室的出口走去。“私人领地——谢绝入内!”

  “好疼,苹果要被门框榨出果汁了。”

  “那就把它变小一点啊!”

  弗兰真的还是个小孩子。

  如果忽略那颗大得出奇的苹果,弗兰的头顶也只堪堪达到快斗的肩膀。他站在快斗的身前努力仰着头,一双嫩绿色的眼睛像是切割抛光后的翠榴石,两颊边缘漏出在头套之外的发丝蓬松又柔软。

  他艰难地守在门框原地不动,于是快斗推他出去的动作都迟疑了三分。

  一阵无声的对峙之后,弗兰如愿以偿再次回到“怪盗基德基地”内,快斗捂着脸,跟在后面心软且心累地叹了口气。

  “那是什么?”弗兰用手指着问,虽然他声音平淡,脸色也完全看不出好奇。

  “用来制作面具的原料成分。”快斗莫名其妙成了一名导游。“它旁边是用来伪装手部皮肤的,这两者使用起来有微妙的不同。”

  “这个呢?”

  “抓钩枪。”快斗双手比划了一下。“是在狭窄区域里行动的绝佳帮手,比如穿越通风管道的时候。”

  “这个又是什么?”

  “这个电台组合可以监听到市区内所有警员频道的通话!”快斗插着腰,一脸骄傲地抬起头。“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我不需要用到这个,就可以推断出中森警部的所有安排!”

  导游黑羽逐渐熟悉掌握了自己的工作,这会让他回想起第一次误入基地的时候,新世界的大门在他眼前洞开,这座基地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他心潮澎湃。

  那可是秘密基地啊!有哪个人会不喜欢秘密基地呢!

  ——而且还在地下!

  快斗继续兴奋地介绍着。弗兰再次伸手,他指了指工作台的方向。

  工作台上放着一些宝石废料,正中间的成品聚焦了所有的目光。让弗兰最开始开口说话的就是这个东西,那是一枚足够以假乱真的“潘多拉”,快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搜集来的材质,它的外层确实很像死气之炎凝结成的冰。

  “我想引蛇出洞。”快斗想了想,告诉他。

  “我需要引蛇出洞,一味等待不是什么好主意。用一个假的潘多拉来引起对方组织首领的注意力,才能在行动中掌握更多主动权。”

  “啊,其实Me想问的不是这个。”

  弗兰的手指停留在原地,他的双眼中隐隐藏着无辜。“Me是想问,一辆完整的跑车,是如何出现在楼上还是居民住宅区的半封闭地下基地里的呢,请不要用’因为我可是怪盗基德‘这种句式来回答。”

  “……因为那是一个可升降车库。”快斗若有所思。“不过你提到的那个句式听起来有点帅气,下次说不定可以用到。”

  弗兰……弗兰大概没有料到这种可能性,他沉默地抱住脑袋。

  “那是用来自制烟雾。弹。闪光。弹之类道具的地方,那是宝石切割机,那是我用来练习的作品。”导游黑羽兢兢业业。“其实基本都是一些彩色玻璃啦,你想要吗,可以送给你。”

  弗兰伸出手,慢慢从陈列满形状漂亮的玻璃的柜子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金属徽章。

  快斗一愣。

  “那是我之前从蜘蛛的身上得到的。”他走上前低声解释。

  金属徽章上有一团形状复杂的暗纹,这也许是对方组织的信物。快斗凭借这处暗纹成功锁定了几场有对方组织成员参与的行动,只不过他并不能确定这团图案究竟有什么意义。

  “Me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弗兰把徽章举到头顶的灯光下,打量着它说。

  “因为你曾经和那个组织的成员们待在一起过吧。”快斗抓抓头发。“也许偶然间接触过也说不定。”

  “不是在这个世界,是在另一个世界。”

  “……什么?”快斗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有没有大脑里突然多出一段记忆的经历?”弗兰慢吞吞地眨眨眼。“Me刚才好像看见了一片森林,还有白色的鸟,还有红色的鸟,还有白胡子老爷爷,还有红胡子老爷爷,还有红酒和牛排,还有餐刀,还有马赛克。”

  “你确定自己没有遭遇其他敌人的幻术吗?”快斗伸出手,在弗兰的眼前晃了晃。

  为什么会看到马赛克啊!

  “啊,头好痛。”弗兰表情木讷,声音平稳。

  ……这真的不是在遭遇幻术攻击吗?快斗倒吸一口凉气。他有些急迫地背着手,在原地转来转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詹姆斯。”弗兰突然说。

  快斗脚步猛地停住,他的上半身还在因为惯性前倾,他挥着手,依靠自己出色的身体平衡努力挣扎一番,才勉强没有摔倒在地。

  他回过头,看着依旧举着金属徽章在观察的弗兰。

  “什么詹姆斯?”快斗咽下一口唾沫。

  “看到这团图案,Me的脑子里突然跳出来这个名字。”弗兰把徽章在手掌上轻轻抛着,然后在快斗疑惑的注视中,把徽章丢回柜子上。“啊,头好痛,不想了,都忘记了。”

  弗兰微微转头看向快斗,他头顶的苹果头套正在慢慢从红色变成绿色,果子干瘪瘪的,表面似乎还生了皱皱巴巴的斑。

  ……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

  “嗯……你还好吗?”快斗迟疑地望着弗兰。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个叫弗兰的小男孩完全超出他的想象。黑羽快斗在自己即将度过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难搞的“对手”。如果他的父亲站在这里看到这番景象,绝对会面带微笑鼓掌赞叹,嘴里还要说着“我从未见过如此天赋异禀的扑克脸”。

  快斗正在从弗兰的虚情假意里,艰难地拆分出他所有的真情实感。

  “Me不是很好。”弗兰顶着皱巴巴的苹果,发出一声平铺直叙的抱怨。

  “Me现在,急需一罐杀虫剂。”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