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柳树枝条,形成一道碧绿的帘幕,在春风中微微摇摆,婀娜柔美。

  荀攸顺着钟繇的目光望过去,树下坐着一位跟他年纪相仿的算命先生。对方头戴葛巾,身穿灰色直裾,用抱剑的姿势抱着一根竹竿子,竹竿子的顶端挑着一面青布幡,上边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相面、占卜、取名、择吉。

  钟繇勒马,问那算命先生:“先生算得准不准?”

  斑驳的树影中,算命先生爽朗一笑,说:“请君相面,试一试不就知道朱某的能耐了?”

  钟繇点点头:“好,我们先寻个消遣的去处,一会儿请朱先生过来相面。”

  朱先生不卑不亢道:“在下表字建平。郎君就说找柳荫里的朱建平,西市这一带的人都知晓。”

  西市又叫金市,最是繁华。如果说洛阳东市相当于牛马市场,西市就是工商业区。从长桥到大街,店铺鳞次栉比,春光馥郁。路过一家胡饼烤肉铺子,当垆烧烤的胡姬肤色白皙,婀娜美艳。肥瘦相间的烤羊肉串在烤架上发出滋滋的声音,诱人的辛香味随风送至。

  荀攸和钟繇对视一眼,确认好友对这家铺子也十分满意,同步翻身下马。将马系在拴马桩上,一楼大堂人声嘈杂,他们选了二楼的单间入座。

  钟繇给跑堂的一笔小费,让他去请在柳荫里摆摊相面的朱建平。

  灵帝喜欢胡饼,所以这种小吃在洛阳一度非常流行,有好几种口味:芝麻、胡桃、羊肉、花酱,刚出炉的胡饼,酥脆可口。荀攸喜欢芝麻胡饼和花酱胡饼,配上大串的烤肉、温鼎(秦汉时期的小火锅)和葡萄美酒,别有一番风味。

  不多时,朱建平来了,他说话的口音和曹操相似。荀攸难得皮一下,装模作样地碾着手指:“在下掐指一算,朱先生是沛国人?”

  朱建平没想到他这个算命的,反倒先被算了一道,洒然一笑:“乡音难改,我在洛阳这些年,也学过洛生咏,不过说话还是带一两分口音,别人都听不出来,竟让荀君发现了?”

  薄薄的羊肉片在温鼎中翻滚,鲜嫩得能出汁。

  荀攸挽袖,轻轻撇去浮沫,涮羊肉的鲜香味随着热气直扑鼻端,“攸的上官是沛国谯县人,因此能听出一点。”他说得是曹操。

  朱建平给荀攸和钟繇相面,只说了几句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话。荀攸一再追问,他才委婉地说出看相得到的结论:“虽然荀君比较年轻,但荀君的后事却要托付给钟君。”

  他言下之意,虽然荀攸比钟繇年少,但是钟繇更加长寿。

  钟繇听了,对荀攸开玩笑:“公达,你敢先走一步,我可要把你的阿骛嫁给别人。”

  一句戏言,荀攸并不放在心上,他笑了笑:“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元常给阿骛再找一个好归宿,攸也是赞同的。”

  风清河看完这段前尘往事,不得不说,这就叫一语成谶。后来荀攸去世的时候,孩子尚且很小,钟繇帮忙处理后事,想起当年的戏言,唏嘘良久,最终决定让阿骛改嫁。

  这次跟随曹操前往凉州平叛,与贾诩、荀攸、郭嘉、陈群共事,风清河原本有些心潮澎湃。然而这游戏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格外逼真,比如大队人马行进的时候扬起的滚滚烟尘,长时间骑马的酸爽体验,还有十几天没洗澡的士兵散发的异味等等,还原度高达100%。

  行军数日,风清河感觉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破,找不到一片完好的肌肤。夜晚视察军营,还要被多人军帐中那堪比生化武器的味道折磨。

  荀攸似乎早有预料,站在营帐外边没进来,从袖中摸出一只香袋,“清河,要吗?”

  风清河赶紧伸手接住,“谢谢公达。”

  由于反应慢半拍,巡查这份苦差事,一开始就落在风清河这位参军的头上,估计以后也推不出去。他的同僚一个比一个精明,根本不上当。

  最初一段时间,战事不太顺利。

  这年头,也没有什么卫星地图,实时通讯,吕布带领的先锋部队一出关,直接处于失联状态。

  凉州这地方,民风彪悍,羌胡和汉人杂居,五、六岁的孩童就骑着羊,用弹弓打鸟玩儿。七、八岁的孩童开始骑马,射野兔抓狐狸。十几岁的少年个个都是优秀的骑兵,妇女也能挽弓搭箭。

  西凉军靠镇压羌乱逐渐壮大,是公认的虎狼之师,董卓是靠镇压羌乱发迹,韩遂则相反,他原名韩约,是一名凉州从事,羌胡首领北宫伯玉叛乱,将他劫为人质,裹挟着他杀了金城太守。韩约被视作叛军的一份子,再无回头之路,于是改名为韩遂,反客为主,成为叛军的首领。

  曹操从京城带出来的老爷兵,缺乏操练,也没正儿八经地上过战场,根本就不是西凉军的对手。主打一个装备精良、数目唬人,单兵的战斗力没法相比。不过,两军对峙的时候,还是挺有威慑力的。

  可惜韩遂很快就发起试探性的进攻,看破了官兵的虚实。让这群样子货吃了一场败仗。败了,但是主力部队损失不大,粮草充足,依然还有再战的资本。

  紧要关头,一直没发表过意见,毫无存在感的贾诩终于站出来,提供了一个稳妥的撤退方案,曹操退守榆中。郭嘉认为榆中的地形,非常容易被敌军包围,提议分兵驻守葵园峡,形成犄角之势,可攻可守,时刻掌握主动权。曹操采纳了郭嘉的策略,派张辽驻守葵园峡。

  风清河视察军营,明显能感觉到士气不高。

  但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

  曹操这边,军法严明,很少扰民。韩遂麾下除了西凉叛军,还有一支羌胡兵,军纪奇差无比,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大军过处,鸡犬不留。所以官吏和百姓都渴望归附朝廷。

  郭嘉揪着贾诩,单凭两张嘴,说服了湟中义从背叛韩遂,投奔朝廷。湟中义从最初是归附汉朝的游牧民族军队。主要由居住在草场肥美的湟水谷地的羌人、小乐氏人组成。湟中义从悍勇善战,与凉州军、并州军、匈奴屠各、八种西羌并列为汉朝百姓最畏惧的军队。韩遂靠着湟中义丛,击败过皇甫嵩、董卓等将领。曹操的麾下多了这样一支强军,足以扭转乾坤。

  贾诩联络了几个凉州从事,带着郭嘉去套话。一来二去,他俩就成了主管情报的。其余的军务,由风清河跟荀攸、陈群分工完成。

  韩遂果然带十七万大军包围了榆中县城,反被驻守在葵园峡的张辽截断粮道。这时,失联数日的吕布和主力部队取得联系,合力击败韩遂,韩遂不得已丢弃辎重撤兵。

  官兵士气大振,曹操带兵追击韩遂。

  三十多岁的曹操,知人善用,气魄雄豪。还没有显出戏文里白脸的奸雄那般多疑的性情,是个挺不错的上司。关键是赏罚公正,军法严明,是风清河欣赏的类型。

  可惜人心都是善变的,曹操很快就学会了双标——他对郭嘉搞特殊关照,出同骑乘,坐共幄席。

  风清河心中不太得劲,但荀攸、贾诩都没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他也不好发牢骚。而且荀攸是真的没意见,他觉得郭嘉最年少,是应该多照看一些。

  对于曹操的礼遇,郭嘉安之若素,对同僚的态度还跟从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受到优待,就飘飘然。时间长了,风清河渐渐理解了曹操的行为——每次商议事情,几位军师,各级武将一人出一个主意,曹操面对好几种提议,只能多选一,郭嘉能分析每种方案的优劣,协助曹操作出精准的判断。

  韩遂败逃,他麾下的杂牌军队数量比较多,完全可以分开跑。曹操这边的官兵战斗力参差不齐,一旦分散,很容易阴沟里翻船。所以曹操选择只追击叛军的首领韩遂。关键时刻,郭嘉的作用又凸显出来,他总能凭借敌方将领的微表情、肢体语言、态度等等细节,迅速判断出韩遂的所在。韩遂分兵两次,都没能甩掉追兵,反而削弱自身的实力,便宜了曹操。

  风清河心服口服,但是作为不受上司优待的那一方,游戏体验感真的不太好。他退出全息模式,搜索“曹操双标”。

  好家伙,万能的网友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们先看看《三国志》的记载:

  “初,陈群非嘉不治行检,数廷诉嘉,嘉意自若。太祖愈益重之,然以群能持正,亦悦焉。”——《郭嘉传》

  “太祖性严,掾属公事,往往加杖;夔常畜毒药,誓死无辱……”——《何夔传》

  “初,济阴王思与席(梁习)俱为西曹令史……太祖大怒……将加重辟……”——《梁习传》

  郭嘉被投诉,泰然自若,他的同僚何夔办公的时候,怀里揣着毒药,唯恐被曹操打板子。发誓宁死也不接受脱裤子挨杖刑的羞辱。

  他的同僚王思以书面的形式向曹操汇报工作,因为说话不恰当,惹得曹操大发雷霆,要以重罪论处王思。万幸曹操要治罪的时候,王思恰好不在,他的同僚梁习替他挨了一顿臭骂,被关押起来等待行刑。王思得知消息以后,急忙赶过去,主动承担罪责,表示甘愿受死。他坦白交代的过错也的确是死罪。

  正巧曹操的气也消了,他对梁习不争辩,默默地替同僚受罚的行为非常感动,也十分赞赏勇于承担责任的王思,于是感叹说:“想不到我的军中还有两位义士呀!”当场免了刑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风清河心头一万匹毛驴狂奔而过。奉孝,请问你意自若的时候,知道你的同僚何夔怀里揣着毒药吗?知道你的同僚王思差一点就被砍了吗?

  郭嘉狐疑:“清河,你这是什么眼神?”

  风清河收回债主看欠债人的幽怨目光,干咳一声:“曹将军对奉孝真好。”

  郭嘉云淡风轻:“友人嘛,只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