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义忠王, 林珺心中一阵烦闷,还好龙椅上那一位显然也不愿见位高权重的大臣和王爷有任何瓜葛。
苏太傅家老四与权贵联姻,如今看来反而像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急流勇退’。
所以……
某位王爷也只能剃头挑子, 一头热。
林珺眸子中泛起一丝冷意:“莫要再提那件事,晦气。”
……
眼看贾母越发昏聩,贾敏照例会去关心母亲的病情。
今日却见宝玉的新媳妇红着眼睛从荣禧堂出来,大约是哭的不成样子,看见贾敏和崔氏两个长辈,也没过来见礼。
这家中一日要闹好几回, 肯定是昨个儿老太太听说贾敏要来, 又开始闹着孙媳妇那事。
非说原本定下的黛玉被人换了, 还当面啐了宝玉媳妇一口。
崔氏淡淡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儿, 老太太未免闹得太难看。”
贾敏想起林如海脸上的厌烦。
心也跟着沉下来。
崔氏又道:“我虽是媳妇儿,不得不说一句, 今后还是少来, 老太太一见你,又勾出那件事。”
贾敏沉默了,要是贾母再问,她也不愿再用黛玉马上回来了之类的话搪塞安抚。
她点头,转而又问崔氏:“嫂嫂脸色不好, 身子还好吗?”
崔氏鬓边的白发比先前又多好几根, 脸色亦是蜡黄。
崔氏叹气,扶着回廊上的柱子:“前儿我娘家来了信, 家里兄弟不在了。”
大丫鬟上前来搀住她:“我们太太也不容易, 先后听了两回丧。”
听这意思, 是两个兄弟先后没了。
满家子还有老太太闹得不曾消停,前前后后多少事情要应付。
就算有了儿媳, 贾敏了解大嫂的性子,总归是操心得不肯放手。
还有迎春那边,一月里有几回传出消息,王爷病重吊着命。
当母亲的,总有操不完的心。
贾敏苍白的安慰一句:“节哀。”
从荣国府回来,贾敏就和林如海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想去江南,看一看玉儿。”
贾敏去信让黛玉回京,林如海又去信让女儿先回江南料理老宅修缮和祭祖事宜。
黛玉应当中途就改了道。
林如海见妻子主动提及,颔首道:
“也好,圣上有意让我去当巡南的钦差,你也好几年不曾出门。”
既然林如海公务上要去,夫妻一起出门,再好不过。
好在二人都不是那等奢靡享受之人,预备出行的东西,并不繁琐。
南巡钦差的重任落在林如海头上,对东宫太子而言,不是好事。
这位林大人平日闷声不响,对贪墨一事却从不手软,凡是当官的手上多半不干净。
太子殿下不知自己的人会不会留下太惹眼的把柄。
好在林如海不是铁面无私的朱谦,虽一视同仁,但不会下死手。
这么看来,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太子问:“父皇为何让林大人去?”
皇帝陛下换上便装,对儿子还算和颜悦色:“林大人最合适,原先就是江南出来的大人,先前还管过盐政,你说朝廷里哪个比他好?”
太子自然见好就收,躬身道:“父皇圣明。”
正是因为林如海管过盐政,他这一去,江南的钱,肯定都往国库去,拿不到手了。
太子一日是太子,国库的钱就不属于他。
当钦差有一处不好,路上走得慢。
若只往江南去,至多两月也该到了。
可惜林如海着实是个负责的钦差大人,看看这边的水患,那边的桑田,再巡一回河堤。
三月有余,还没至姑苏。
那边冷先生都已经在粤地画好了图,赶往江南。
黛玉收拾出祖宅最好的客院给先生住,冷先生对林家祖辈精心养出的园子亦是很满意。
满意了,心中欢喜,他便喜欢送黛玉好东西。
自己辛辛苦苦,点灯熬油画出来的航海图,送给丫头正合适:
“你拿去,先生送你的。”
见黛玉似乎不想收。
黛玉原本以为,这张图多半和先前在西北的那张地图一样,要送到东宫手中,最后讨圣上欢心。
冷先生坚持,让黛玉收下:
老先生窝在藤编摇椅里,眯着眼指了指天:“等先生老了,很老很老,那上面又换了人,你再把它献上去。”
谈及此,苍老的眼眸中掩饰不住落寞。
冷先生:“当今圣上,不稀罕,扔进皇宫库房也是落灰。”
上面若真有意,早就召集各方能人,轮不到他一个老头子来操心。
况且,就算东宫动了海上的心思,多是看中海贸能赚取银两,焉知东宫上位以后又如何?
至少……
不会同今上一般,对外邦如此忽视。
黛玉收下了先生的礼物。
说是礼物,更像是暂存于此,先生最大的愿望是航海图能为世人所知,让大家都知道大洋彼岸还有很多神秘的国度。
黛玉来到江南,仍旧有条不紊的开办学社。
江南文风极盛,时人推崇才女,黛玉再版的文册刚一面世就被抢购一空,若发起征文,收到的文章诗词只多不少。
加之江南富庶,好些商家太太都喜欢赞助银两挣一个好名声。
学社头一回就招了百来名女学生,笔墨桌椅都比粤地条件好。
等林如海和贾敏南巡到姑苏,他们女儿潇湘居士的名声比他这个当爹的还响亮。
席面上,贾敏宛如众星捧月。
“您家女儿最有能耐!实在是咱们江南女子的榜样啊!”
她脸上收住喜色,谦虚道:“过奖,过奖,她如今又出去采风了。”
众人也遗憾,如果居士不出去采风,今日就能一见了。
先前虽然见过,居士的文章也读过,但场合终归是不同的。
那些个夫人奶奶哪怕心里嘀咕,好端端一个美貌多才的姑娘,什么人配不得?竟然去做了居士。
却也不敢多嘴问黛玉姻亲人家。
这和问尼姑为何不嫁人,和尚为何不娶妻一样。
冒犯佛祖,罪过罪过。
黛玉确实去采风了,去的也不愿,往那姑苏寒山寺去拜访一位故人。
妙玉见黛玉也寻此道,不像是那些蠢物入了俗流,心中对她愈发看中,亲自灌了山泉,拿出最好的茶叶招待。
妙玉早就听说黛玉兴办女子学社,问她:“你们学社缺不缺先生?”
黛玉也知道妙玉的性子,只是那些女子多半出身贫苦人家,恐妙玉嫌弃长相不周正,衣裳不洁。
黛玉笑道:“自然是缺,只是……我免不得要问一句,居士能教什么?”
听黛玉如此问,妙玉果有几分心动,随口便道:
“我虽不善琴,但书画、品茗、鉴宝、金石之流,略能指点一二。”
妙玉的才情,黛玉心中福气,她既说能指点,必然有所造诣。
只是……
黛玉莞尔:“学社的女子都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她们虽有心学,恐是不能。”
妙玉也听说黛玉的学生专收贫家女子,正是平民之家难得这样的学习机会,她才想着教这些。
妙玉蹙眉:“这些都不学,不知你那学社教些什么?”
黛玉将学社的课程娓娓道来:“习字自然要教,能认能写,倒是不求书法之流,还有算学加减,织布、裁剪、纺织、庖厨,都有涉猎。”
妙玉听罢眉头蹙得越发深了,清隽的面庞上隐隐透出一丝嫌恶。
她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直抒胸臆:“我原想你那学社是个雅处,不想竟是如此俗流。”
若是以前的黛玉,兴许会一时意气,与妙玉好生辩论一番何为雅,何为俗。
当下却是心头半点波澜不起,面容亦是宁静如波。
语气清清淡淡:“你说的那些雅事固然好,只是……何不食肉糜……”
这话刺得妙玉面红耳赤,心中埋怨黛玉端着架子讥讽人,黛玉见她如此,也不叨扰。
话不投机半句多,妙玉虽也是修行,却没见过多少人间疾苦,本是好心,可惜……
……
江南的学社和粤地遇到了同样的困境,很多女孩结社之后,营生还没找到,人却先被媒婆抢着定下人家。
雪雁跟着长进不少,见此情景,也为黛玉有所不值:“姑娘忙活这么久,却是给旁人家养儿媳呢!”
黛玉仍旧是那句话:“倘若她们有产业,能自立,何必铆足劲儿要嫁好人家?”
对于她们当中很多人而言,嫁人就是唯一的营生。
黛玉淡淡道:“你瞧烟柳巷子的那些姑娘们,若能从良嫁人,便要谢天谢地谢佛祖了。”
雪雁神情忽而紧张起来:“姑娘!”
姑娘私下花银子帮那些姑娘看病的事,可要瞒住了,真传去指不定闹出多少风雨,于姑娘名声有碍。
到了秋日,正好今年有乡试,早些年黛玉祖母置办下临街的产业,黛玉今年开了好几家书铺,买笔墨纸笔,雕版印刷往年文章,用的都是学社里出来的学员。
就算那等嫁过人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只要事情办得好,黛玉照收不误。
价格公道,女孩们细心,办事麻利,自己收拾得干净,生意马上将其它人家比下去。
最要紧的是潇湘居士名下的铺子,家中一门三探花,就算占个喜气,姑苏城的读书人都要来买个一样两样的。
黛玉看着那些书生来来往往,心里却渐渐沉下去。
倘若女子也能科举做官。
谁又还会说女子读书无用呢?
她忽然想起柳姑来……
柳姑说过一句话。
“这世间很多事情,男子女子皆可做,不知是谁定的规矩,只要男子。”
是女子帐算得不好吗?女子不会写字吗?
如柳姑那样的,还能跨马上战场,也能扬帆出海驯风浪。
黛玉心里乱糟糟,街上行人如织,间或传来招揽生意的吆喝声。
更乱了。
冷先生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你还要再等等。”
黛玉回眸不解。
却听先生幽幽笑道:
“等你父亲,等你两个哥哥。”
林如海那个性子,指望他一手遮天是不成,大概两个小子将来会有几分血性。
冷先生:“你小时候也说过,天下谁人不借势,不必迂腐。”
说罢一指考棚方向:
“玉儿,你想进去?”
“号间可不好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