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的乳母见三姑娘的神情, 对赵姨娘仍旧不死心,而今已经定了她们一家子是要和探春一起出门。
探春年纪又小,嫁的那么远, 如果没有家中撑腰,将来日子怕是不好过。
嬷嬷先前见探春撞过一回南墙,当然要拉她一把,连忙好言相劝:
“姑娘这一去,只能倚仗家中,还是少犯那一位的忌讳……”
依仗家中, 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探春冷眼看着, 不觉着能指望谁, 心寒之处,冷笑道:
“我一去, 纵使倚仗朝廷, 也倚仗不到他们,你瞧瞧咱们家的爷们,哪一个是能指望的?”
嬷嬷警惕的看了周遭一眼,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起这个话头,万一三姑娘犟起来, 出门之前撕破脸皮……
嬷嬷可不想和荣国府一刀两段, 连忙顺着话赔笑道:
“要我说,先前那位大爷兴许还能指望得上, 可惜已经不是咱们家人了。”
探春皱皱眉, 皇家的安排, 何必提那个人,当下也不说话了, 只坐在桌边发呆。
等到下午又有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过来。
探春问:“什么事?”
那丫头道:“大太太让请姑娘过去,说是南安郡王府上来人了。”
竟让是大太太?
探春满腹狐疑跟着过去,心道莫不是南安王妃又送什么物件过来?
没想到竟是南安王妃为了表示看重,要接探春过去住几日。
这事对探春来说有好处,能把她身份向上抬一抬,荣国府没理由拦着。
王夫人刚好出门作客去,贾母就让崔氏做主。
崔氏见南安王府这么急着接人过去,心里没着落。
除原先服侍探春的乳母和丫鬟,又让自己身边一个长相平常但办事可靠的一等丫鬟并一个二等丫鬟一起跟着去,另又指了大房这边两个老嬷嬷跟着才放心。
等探春出门时,崔氏还要小心叮嘱:“你去那府上,虽然存着一个义女的身份,万事当心,郡王府上的爷们,心思不干净。”
探春点头应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大伯母崔氏比起王夫人,实在会做人,京城里都知道南安郡主死的不明不白,十分蹊跷。
只隐隐听说有丑事,可是南安王妃封口严实,据说打杀了好几个下人,个中缘由无人能知。
好在探春去南安王府,只住在王妃的偏院,平日里不会见男子,她时时刻刻主意,小心谨慎,生怕惹出乱子。
……
京城的付家后院,宝钗一大早起来才吃过药,懒懒对镜梳妆,她穿着一身灰鼠小袄,裙子也搭的是青色,把人显得老了好几岁。
下人来说太太请,宝钗只得赶紧挽起发髻,随便插了簪子,披上斗篷出去见人。
付家太太,宝钗的婆母穿着一身大红掐丝袄子,满面红光坐在上首,旁边熏着两个熏笼,满室生香。
宝钗孝敬的好东西,他们倒是会享受。
宝钗脸上堆着笑:“您找我过来,可有什么事吩咐?”
付家太太知道媳妇历来识趣,也不觉害臊,理直气壮道:
“大爷看上了梅花胡同里的燕儿姑娘……”
宝钗一听,又是要自己花银子买人,先前那个姨娘走后,付岩马上就把一个叫做兰花的丫头收了房,这边太太也给了一个。
可惜家生的丫头不必外面的自小精心养大的瘦马能讨人欢心。
宝钗心中鄙夷,但又巴不得有人能进来分付岩的心,这一日日的她是越来越懒于应对。
宝钗懂事的答话:“大爷也真是见外,我这就回去安排。”
付家太太也烦心儿子又在外拈花惹草,在官场上真有御史盯上参一本,肯定吃不到好果子,好在儿媳懂事。
付家太太假惺惺问了几句宝钗身子如何,又给几样寻常药材,还装一回慈爱的婆母,这生意不亏。
宝钗气定神闲回去,马上就吩咐莺儿让她男人出去打探一下,那位燕儿姑娘是什么来历:
“你们去问问,要多少银子?”
莺儿见自家奶奶实在是好性子,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那可花的是宝钗自己钱!
莺儿蹙眉: “奶奶,先前不是才买了几个?”
年前时候,家里姨娘拼死生下的哥儿换姨娘,宝钗连着买了四个漂亮丫鬟,本就存着给家里的大爷受用。
宝钗懒得搭话,摆手催促她去。
莺儿将手里帕子一摔: “分明是见上回老爷来,给了奶奶银子,恨不得把奶奶的压箱底的嫁妆都骗去。”
宝钗推莺儿一下,让她出去办事: “不许多嘴,你快去,免得一会儿撞上大爷。”
莺儿赶紧出去,垂着头从小门走了。
宝钗知道莺儿姿色不差,先前给莺儿配人的时候,大爷还说为什么不将莺儿留给他做通房姨娘。
只是宝钗花钱给他买了前一个姨娘,付岩才没那个脸面再要。
可叹那姨娘如今竟是连个名儿都没留下,马上就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不出半个时辰,莺儿就带了消息回来,听说付岩进来,赶紧又走了。
原来付家太太对儿子说宝钗已经答应将事情办妥,所以他对着宝钗笑脸盈盈,心情舒泰。
宝钗早就摸清了付岩的脉门,知道如何应付,反而嗔怪:
“爷未免太见外,何必劳动母亲,燕儿姑娘即有了大爷的骨肉,理当接回来仔细养着。”
付岩更加得意,深感宝钗贤德,于是又道: “上回见世子爷,他还问起你来着。”
宝钗唇角一僵,莫不是他还想让自己去服侍那两位。
忍着心里的恶寒,宝钗又问: “世子?南安郡王府上,宫里可是有了准信?”
付岩点头: “有七八分准了。”
十分得意: “舅舅在当中出了好大一番力气。”
一个一个舅舅叫的真是亲昵,宝钗皮笑肉不笑:“都是一家子骨肉,将来大爷若是官场之上到了火候,舅舅必然会竭力帮衬。”
这话更得付岩欢喜,抚着宝钗的背赞叹:“我真是娶了一个贤妻啊!”
要不是宝钗有个不争气的哥哥和母亲,又是出身商户,性情模样真真是一等一了。
说话间,宝钗早就将万事打点妥当,当夜就把人接进来,又十分贤德劝付岩去照管燕儿姨娘。
免得新姨娘身怀有孕,又初来乍到,身子不痛快。
宝钗在夫妻之事上冷情,但识大体,付岩十分满意。
新姨娘进门,热闹是别苑的,莺儿服侍着宝钗安寝,见宝钗还在看林家姑娘的集子,上前移了灯。
“奶奶,这么晚了,看书伤眼。”
宝钗随口应下,将书页一合,草草睡了。
……
千里之外的黛玉并没有只顾着猫冬,早就开始筹备一件大事。
等去了南边,黛玉想办学,专门收女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冷先生没说不可,反而建议黛玉去问一问瑛姑她们有没有主意。
毕竟黛玉想收的肯定是贫苦人家的姑娘,瑛姑和柳姑接触得最多。
比如三丫就是贫苦人家贱卖的童养媳。
瑛姑能开方写字,略读过一点书。
也没直接说不可,但也给黛玉泼了一盆冷水。
瑛姑道:“你有这样的想法自然是好,只是我年纪长,在民间混迹的时日长,和你们官家小姐自小长大所见所闻不一样。”
瑛姑说出了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要知道,在民间除非一些富裕人家舍得花钱让家中女儿读书,好些平民百姓,连儿子都供不起,如何又舍得让女儿去念书?”
黛玉是官家姑娘,对于人间疾苦,至多是见过,并没有真正的苦过。
瑛姑当然希望黛玉能真的办成学堂,正因如此,她不得不说实话。
柳姑在旁也道:“莫说念书这样奢侈的东西了,就说家中但有点好东西,什么不是捡着家中的男子?若是遇到灾荒年份要卖人,肯定是先卖女子,再卖男子。”
说到这个,三丫就更生气了,双手攥成了拳头:
“哼!说什么女儿家只吃白饭不干活,先前我家里地里的活计,做得最多咧!”
三丫饶了一个圈,走到黛玉跟前,揪着黛玉观音兜上的风毛,气鼓鼓道:
“姑娘你是一片好心,想教那些女儿家读书写字,这样肯定会耽搁她们做家里的活计,那些人精得很,才不会做亏本生意。”
黛玉倒是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世人多向利而去,那些大字不识的,肯定要奔着银子去。
黛玉道:“这好办,她们来听课的,我给赏钱,若学得好,赏钱更多,若再供给吃食,能少养家中一张嘴,肯定有人愿意,学了字,不至于被人诓骗,就说写契书算账,也不必花钱请人。”
三丫很不赞同,那要花多少钱:“天下那么多人,姑娘又有几个钱?”
黛玉也没多大的胃口,她还是很务实:“总能帮一批人,百八十个的钱我还出得起,难不成因为不能救天下人,就一个也不帮不救了?”
人家自己出钱,瑛姑她们似乎也没再挑刺的底气。
黛玉还做了另一番安排:
“而且我想着,只教识字不够,我们江南那边,好些绣娘、织女都能自己养家,总要让她们能有营生,不至于指着男子养活,才能多几分底气。”
瑛姑听了也点头,却为出生在兴庆府的女子可惜,兴庆府找不到什么营生做,能糊口就不错了。
三丫见黛玉连给人找营生都考虑到。
要是她以前能找个营生给家里赚钱,家里兴许就不会把她卖出去给人当童养媳了。
三丫拉着黛玉的手:
“你这么好,比那些当官的还好,怎么就不能叫你去当官老爷呢!你若去当官老爷,肯定比那些县太爷忧国忧民。”
三丫说话朴实,却句句在理,柳姑也笑道:
“那是当然,林姑娘最有善心,也有本事,我可没见个县太爷操心过女儿家读书学手艺的事。”
真有这样的县太爷,柳姑何必领着一群人躲山上去,当下日子只好过了几天,前些年到了冬天,总有人病死,那日子可是不好熬的。
瑛姑一听更加不忿起来,莫说女子难以谋生,就因她是个女大夫,有些人家见她女子可欺,给的银钱总要打折扣,更有一些赖账的喊打喊杀。
有人生病,总是紧着花钱给家里男人治,有些男人小小伤风都舍得花钱。
而好些女子产育过多,胞宫都掉出来,也不见花钱调理。
瑛姑对着柳姑道:
“你这就说胡话了,若让女子能去当官老爷,如何又能将夫为妻纲立得住,女子不安分,不料理家事,旁人的日子过得肯定不如意,不像种猪似的一个又一个的下崽子,谁给传宗接代?”
话说得粗俗,尤其是‘下崽子’一句,瑛姑一出口便恨不得咬舌头。
就说霍云安也生了孩子,人也极好的,这一句过分了。
瑛姑慌忙自打嘴巴:
“嗨!我们终归是粗人,说话不讲究,姑娘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