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一万两, 我就能给他买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富商的私生子,富商身死后继无人, 得了万贯家财却一心向学,愿意给东林书院捐出几千白银,只为求学。”
容细蕊讲到细处, 容渊终是叹了口气:“所以当年你才如此匆忙地下嫁了蒋家。”
“是呀, 我名声那么好, 娶了我便是娶了江南六成的慈幼院、济善堂, 如此大一个无底洞,那时除了两代暴富独缺了传承的蒋家,别人也吃不下。”
“而且下嫁我的主动权也会多些。”
“那时咱们盛朝国力还算强盛, 我不必去联姻, 能拿来和蒋家换七十万两纹银算是父皇赚到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觉得能吃下蒋家, 蒋家也觉得能吃下我。”
容渊闭了闭眼,从前许多不那么清楚的过往都在这一刻清晰了。
“先前我听柳云岚说江爻杀他父亲就觉得不太对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能在伤病中杀死年富力强的柳家家主。”
“在杀柳家家主之前,江爻应该就杀过人了。”
“第一个……就是那个姓蒋的?他挑了东林书院放假的时机回来帮你杀的?”
容细蕊轻一点头, 二十三岁其实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当年为了养活善堂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光有名头却赚不到一分钱的我, 江爻很苦的。”
“白天杀猪宰羊,晚上苦熬着夜读, 每天就睡两个时辰。记得有一次他累晕过去, 我吓得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见的全是他为着我们这些没用的小孩子活生生累死的情景。”
“能杀猪宰羊的人,力气其实很大的。”
“江爻身体状况好的时候, 都能把柳云岚抱起来转圈呢。”
“他刚养好伤,身体最好的那段日子,能把我和柳云岚一手一个提起来呢。”
“江爻是农家的孩子,看着瘦弱却很厉害呢。”
不知不觉说了许多江爻,容细蕊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回原来的话题:“其实也是姓蒋的不对在先,发现我喝避子汤就该闭嘴不言,哄我几年或许我就愿意生了呢?非要揭发我,我也只能想办法自保了。”
“不过皇兄,这真的不能怪我,也不能怪江爻,那时我才十六岁,自己的身体都没长好,怎么能生孩子呢?江爻看过很多医书,他说过,女子年上二十才能长好身体,那时候生产活下来的可能才更大些。”
“我好不容易到人间一回,跳进那么湍急的水中都没死,老天爷那么希望我活下去,我怎么能为了生蒋家的孩子冒死亡的风险?”
“不行的。”
“我要珍惜我的生命呀。”
“而且,我不喜欢姓蒋的,娶了公主不到一年就在外安置了五个外室,这样的人……我也不会爱他的孩子。”
或许是怕容渊或者洛云升觉得自己残忍,容细蕊又多解释了一句:
“就像在父皇心里,我们其实也算不上他的孩子吧?我母亲是个‘幸运’的宫女,所以我是猫儿,高兴了就招来逗弄玩耍,不喜欢了就随手扔掉;先皇后是他丰功伟绩上的一个污点,所以皇兄是必须除掉的讨债鬼——”
“只有容麟是他心爱的女人的儿子,所以就算这个儿子逼死一个女子,他也能施施然放下甚至帮他遮掩——左右不过一个小官家的女儿,死了便死了,无足挂齿。”
“父皇应该就是这么想的吧?否则你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容细蕊说着,将话题悄悄引到洛云升身上:“所以,江爻才会想在生命的最后,借着容麟对晴儿妹妹的‘痴恋’在父皇心里种下一根刺。”
“最宠爱的儿子又如何?”容细蕊音调骤高,“不也盼着他早点儿死?”
容细蕊原来也是恨老皇帝的。
活生生的人像宠物一样被养着,谁能不恨呢?
洛云升沉默地想:被爱的孩子各有各的快乐,不被爱的那些各有各的怨恨。
“……”
容渊起身,像洛云升揉洛雅晴那般揉了揉容细蕊的脑袋,“那时候没顾得上你,你没有放弃努力保全了自己,容细蕊,你很厉害。”
大抵是没想到容渊会真像个哥哥似的安慰自己,容细蕊面露一丝惊讶,很快那惊讶又成了然,目光最后深深落在洛云升身上。
真像啊,洛云升和江爻。
江爻把懦弱的容细蕊变得坚强柔韧,洛云升把喜怒无常的容渊变得能够体谅他人。
他们只要存在就能让身边人变得更好。
江爻就要死了,但洛云升,他应该活得更长更久。
“真的不去见他一面吗?”容细蕊忽地站起身,越过容渊拉住洛云升的手,“江爻说过的,你才学更在他之上,能写出《失意篇》的人绝不会埋没在尘埃里。”
“我把这个给你,你去见江爻一面好不好?”容细蕊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豆腐块般大小,按进洛云升手心里:“这是乘风散和御风丹的配方。”
容细蕊对着洛云升说话,目光却落在容渊身上,“这害人的东西本该和江爻一起消失,但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对错,这东西害人,却也能帮你。”
“你明白吗?”
怎么会不明白呢?洛云升握紧配方,起身走到烛台前,甚至没有展开确认配方的详细内容便将那豆腐块大小的纸递到火光之上。
橘红骤起,火舌顷刻间吞噬了柔软的宣纸。
“害人的东西救不了人,我不需要这个来为我的好日子铺路。”
“公主殿下,人的前程是自己争来的,你的、江爻的、柳云岚的、我的、容渊的,我们都是依靠自己努力活到现在的。”
“没有配方,你兄长也不会亏待我。”
洛云升言语间流露出来的自信让容细蕊有些恍惚,她像是求证似的去看容渊,便看见容渊点点头,扬了扬下颚,“走吧,去送真正养大你的哥哥最后一程。”
* * *
灯影摇曳,床榻里的人病体支离,搭在锦被外的手不自觉颤抖,目光却清醒明亮,以至洛云升见江爻的第一眼,就知这人已然熬不过今晚。
“啊。”江爻一只手撑着身子想起来,柳云岚揽住他,用肩膀和半身撑着他坐起,像石头雕像一样沉默,挺直地支撑着对方。
“没想到你会来,”忽视站在一旁的容渊,江爻露出一个虚弱友好的笑,与洛云升打了个招呼,“配方你有毁掉吗?”
洛云升正欲答话,从旁的容细蕊抿了抿唇,江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像父亲也像兄长:“还是我们蕊儿聪明,都被你说中啦,静桓君仁善,连带着靖安王殿下也成了好人,往后和他们在一起蕊儿开心,我们也放心。”
容细蕊吸吸鼻子,捂住眼睛,退出窗幔,“你快说你该说的,逗我开心得浪费多少时间?”
江爻弯了唇角,洛云升心中低叹一声,“烧掉了,往后世上不会乘风散,也不会有御风丹。”
“嗯,果然,静桓君是能改变这一切的人。”
江爻目光澄澈,与初见自称“娈童”的那副模样全然不同,沉静非常。
“我其实没想过你能活着,你本该在入府的第一日就自戕而亡。但奇迹总是在骤然间降临,就像当年我跳下水去救一个小姑娘,没承想救下的会是盛朝唯一的公主殿下。”
“人生真奇妙啊,”江爻感叹一声,像是有些累了闭了闭眼,又忽地问:“静桓君有没有觉得,我这么做其实很蠢?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要用死来换?”
“是……”结合剧情以及各色人物,洛云升对此已有推测:“你命不久矣,见山雅集也应该被盯上了吧?”
“柳氏再繁盛也不过是个氏族,与皇家比起来算不得什么。家族想要存活终究要依靠皇室。”
“柳家……终于要到打算卖掉柳云岚的时候了,是吗?”
洛云升几句话下来,不止容渊,就连沉默如雕像的柳云岚面上都露出了一丝讶异,江爻更不吝啬他的赞美:“真聪明。”
“盛极而衰,见山雅集仙人赠药怎么能长久呢?长久不了的。”
“继续潜伏,一点点蚕食这些权贵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可蜉蝣难撼大树,螳臂当车终究可笑。”
“能在残酷宫斗里胜出的人,又哪里会坐以待毙,看着其他人骑到自己头上?”
“我们终究没能让容麟也成这‘仙道中人’,死期自然也就在眼前了。”
“半年前雍王就找上了我这个‘仙人’想要买药。”
“她未必知道我们暗中做了多少事,但她已经盯上了乘风散,想要乘风散不落入她的手中,只有我死。”
众人沉默,江爻却笑:“其实,还是要谢谢静桓君的。”
“我们针对皇室的计划从来没有成功过,如果没有你和你背后的靖安王,我大抵会死得悄无声息,柳云岚……”
柳云岚淡淡接道:“我会从山崖上跳下和你一起死。”
容渊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原来这就是上辈子他们故事的结局。
洛云升暗暗与他对视一眼,心中只余叹息。
柳云岚也淡然直面死亡的时候,江爻终于收敛了笑意,但他没说让柳云岚坚强活下去的话,只是低叹一声:“那你还是在我墓前喝杯毒酒吧,跳下山崖,蕊儿哪里去找你的尸体与我合葬?”
容细蕊眼里蓄了泪光,伸手抹掉,瞪这看淡生死的两人一眼,毫不留恋地出了房门。
气哭公主的两个始作俑者却毫无愧疚之心,只对洛云升和容渊夸赞道:“细蕊就这个脾气,她一定能在这乱世之中活得很好。”
看着容细蕊的背影消失,江爻喃喃道:“兴许,她会是我们之中最长寿的那个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