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江爻, 我自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状元及第,何其风光?殿试之后父亲每一日都很高兴, 可我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进大牢见江爻,却看着他们从江爻的房里搜出他即兴做下的文稿,把它们全部安在我头上编撰成‘状元文稿’送到各个举子手中。”
“那个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 我甚至没有说不的资格。我只能看着自己占尽了他的所有。”
“那些拿着江爻书稿恭维我的人, 他们不知道那些诗词歌赋出于谁手吗?不知道我从来写不出那样如江如河胸有千古的策论吗?”
“他们知道, 只是为了前程出口成谎, 他们恭维的也不是柳云岚,是河东柳氏。”
“柳云岚?傀儡而已。”
知道官场黑暗,没想到这么黑暗, 洛云升不由抽了口凉气, 将来若有机会整肃官场要面对的岂不是重整乾坤的困难?
听的人已感同身受地痛苦,柳云岚的故事却还在继续:“我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所有人都要高看我一等,所有人都恭维我有宰辅之才,连宰辅本人都那么说。可‘未来宰辅’却连南大牢都进不去。”
“我见不到江爻。”
“他本能靠自己的才学考中进士,但因为我他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柳云岚眼中隐约闪过泪意,洛云升忍不住问:“但你最后还是救了他, 他活到了现在, 你们……也杀了很多‘该死’的人。”
柳云岚嗤笑一声,“是, 我向父亲承诺与他分离, 才终于把他从牢狱之中带出来。”
“病骨支离, 我只能将他养在一个偏僻的小院,我对外宣称里面养的是我的外室, 同僚们对我的态度更友好了——在官/场上一个劣迹斑斑的小人远比一个正直的君子更令人心安。”
“我养着江爻,江爻却不甘于此。”
“但我帮不了他任何,直到——”
“直到父亲打算为我与嘉悦公主议亲,我的‘外室’必须被清理掉,父亲绕开我找上门来想要发卖江爻,却死在了江爻手下。”
柳云岚轻声缓语,洛云升却听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杀父之仇……或许,也是解脱。
“我终于发现了一件我能为江爻做的事情——我至少可以帮他料理死人的尸体。”
在场三人与父亲的关系都算不上好,如洛云升和容渊养这样的心里更对“父亲”这个角色存了些恨意,亲手弑父可能做不到,但如果父亲死了大抵会心中窃喜。
三人一瞬共情相互带入,就连洛云升也觉得柳云岚能帮江爻处理好尸体算他还有点用处。
“是吧?”
“我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所以后来我辞去官身,与他去了很多地方,我们习武、周游国境,杀了许多作恶的人,我负责收尸。”
“我们俩的才学加在一起,或许他七我三,创出了这‘第一名士’的称号,柳家舍不得放弃这名声,只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钱财,行更多的方便——哪怕他们知道我可能是个敢于弑父的凶徒,也知道江爻还活着。”
“但死的不是自己,他们心存侥幸。”
“所以,”柳云岚从袖中拿出一个一封奏本,亲手递给容渊:“王爷若是哪天不高兴,折上之人可以挑几个出来杀一杀,权当日行一善、日寻一乐。”
有被震惊到的洛云升:“……”在容渊的示意下收下了折子。
“当然,杀人者仁恒杀之,这点道理我们也是懂的。”
“比起亲自动手,乘风散是更好的选择。”
“懦弱者沉迷于此,在我见山雅集醉生梦死。”
“敛金聚财,再散出去救济那些当得救的人。”
“当得救的人……你们自己倒是当起了救主。”
容渊不置可否,洛云升倒是能理解柳云岚的心情,行善便是如此,能挑着自己想救的人救,已是大善。
但乘风散始终不是该拿出来用的东西。
哪怕毒性也就比烟草强一些,也不该拿出来迷惑大众。
大抵是看出洛云升心中所想,柳云岚低笑一声:“乘风散的药方我这里没有,但如果静桓君想要,也不是不行。”
这似乎才是柳云岚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江爻活不了多久,或许今晚,或许明日。药方在他手里,如果他愿意给你,你会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见山雅集,如果他不愿……这药方也会随他而去。”
“柳家那份我们早已捣毁,江爻手中的配方是孤本。”
“区别只在于你拥有或者失去这惑人心智的神药,”本该言尽于此,但柳云岚看了眼容渊,又道:“至少在我们手上,乘风散不至散落民间。”
感觉被狠狠点了的容渊:“……”哈,这么不信任又何必投诚?还真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的英雄?
不过两个满手血腥的杀人犯。
但想想自己在战场上冲杀这么多年手上沾过的血也不少,容渊也懒得说什么。
说到底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
只是想把洛云升带走,还带去见山那种人随时可能不见的地方,柳云岚当他是死人吗?
但洛云升没表态,容渊这个作陪的也没说什么。
决定还是留给洛云升自己做好。
柳云岚也好江爻也好,他们是受害者没错,但这么多年过去,也早成了新的加害者,现如今看,说是两个疯子也没什么不对。
——只为了给容麟上眼药就甘愿赴死,不就是疯了吗?明明可以继续隐藏在暗中,悄悄给容麟使绊子,等蚁多咬死象的那天到来。
“那么静桓君,你想去见江爻最后一面吗?”柳云岚挂着难以言喻的古怪笑意盛情邀请,洛云升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江爻人在哪里?”
虽然同情江爻,但洛云升不至于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就擅自将自己投入危险的境地,见不见江爻取决于江爻如今身处何处。
柳云岚起身,指了一个公主府的某个方向,容渊面色瞬间沉下来——江爻就在公主府。
是他们威胁了容细蕊还是容细蕊从一开始就与这两人同谋?
“嘉悦殿下从来仁善,只要拿出金银帮她办善堂,她也愿意给江爻留一间小屋,建一座坟茔。”
容渊面色不善,柳云岚却早就疯成了生死不顾的模样。
大抵是还存着一丝良心,柳云岚抱歉道:“还请靖安王莫要责怪嘉悦殿下,她虽贵为公主,这一生却也只能活在仁善的美名之中,否则这朝中谁又会多看她一眼?”
“慈幼院、济善堂,万两白银倒进去也就听个响的魔窟,公主府一间院子换这一声响……值得。”
哪怕知道柳云岚句句属实,洛云升还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感到了不适。
做慈善本就是论迹不论心,就算容细蕊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好名声去的又如何?十几年的努力就算不是真心,也已经不知多少人因为这份“虚荣”改变了人生,走出了困境。
嘉悦为这世界做的贡献已经超过了九成九的人,柳云岚这么说她,未免叫人恼火。
洛云升一皱眉,容渊哼一声:
“柳云岚,别在这儿演了,我自己的妹妹我难道不知?容细蕊作秀不是一日两日,养文人为称颂她的善行也不是一次两次,只不过她行事细致,每分钱财都落到实处,没让我的钱打了水漂,我才不和她计较私下那些弯弯绕绕。”
“江爻身后若真没有依仗怎么可能和你这个柳家嫡长子读一个书院?你那东林书院,是有才学就能读的?”
容渊冷笑一声:“江爻应当出身江南吧?资助他入东林书院的除了容细蕊我都想不到第二个人!”
“你们早便相识,今日你在我们面前演这一出便是因为江爻确实没什么活下去的可能,你也打定了主意在此之后跟他一起去死,是吧?”
“本来只要把他扔在荒郊野岭便能成功躲过一劫,但你们之间或许是真的有了感情,你舍不得,容细蕊也舍不得,才有了今日这出戏,为的就是将容细蕊从你们这个三人中摘出去。”
“你们怎么想的呢?三个人,至少该有一个是干净的,那个人,应该是行善积德十几年的容细蕊——是与不是?!”
容渊寥寥几句,柳云岚彻底变了脸色。
一瞬之间系统警报:“宿主小心!柳云岚对你们起杀意啦!”系统话音未落,灵动的女声响起:“我早说了,我们这点伎俩骗不过皇兄,你们非要试试,如今这场面可更难解释了吧?”
容细蕊只身行来,入了正厅轻柔地扯了扯柳云岚的袖子,看他的眼神里抹不去的哀伤:“江爻兴许过不了今晚,你去陪着他吧,最后这一段时光他肯定更想你陪在身边。”
“可……”容细蕊刚一出现,柳云岚的杀意尽数消散,人还在屋里,脚步已然转向了江爻所在的小院。
“去吧,”容细蕊握了握柳云岚的手臂,“皇兄是很好的人,不会伤害我的。”
柳云岚握拳又松开,赶向他一生所有的亏欠所在。
容细蕊到底是公主府的主人,这正厅来过千百次,向容渊行礼后,自然而然坐到了主位。
对着“自己人”,容渊勉强压下心里的怒气坐下,洛云升起身换到他们中间的位置,两人若是吵起来他还能劝劝。
系统的个人简介不会骗人,容细蕊与柳云岚之间的互动也不似作伪,他们三人应当是真的很有感情,以至于容细蕊愿意为了把江爻安置在公主府,冒险和容渊摊牌。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容渊语气不善,容细蕊却还是挤了个笑出来:“其实很多事,应该江爻来说,只是他可能……”
“缺了江爻,不管是我的话还是柳云岚的话在兄长这里大抵都要打上个问号。”
说到江爻,容细蕊低叹一声:“世事或许就是这样吧,总也圆满不了。”
“江爻本来就快死了,大夫说他最多还有一个月。”
“一个月和一天两天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如果舍掉这一个月的性命能在父皇心里种下一根刺,顺带还能救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儿,对江爻来说是赚了的。”
容细蕊手托着腮帮,像是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忆里。
她问容渊:“哥哥知不知道我差点死过一次?”
容渊沉默地摇摇头,容细蕊笑了笑,像是已经释然:“我十岁初潮就有人想往我床上爬,母亲去得早,身边的婢女婆子也没谁会不顾性命地护着我这个除了联姻以外毫无用处的孤女。”
“我没办法,只有找了个河水湍急的日子,跳下去。”
“江爻心好,跳下去救我。那时候他也没多大吧,十五六岁,是他们那个小村子里唯一识字的人,一路挖着草根到江南乡试,结果差点被我拽着溺死在河里。”
“现在想想,老天那时就给了他启示,科考,是没有好下场的。”
“但他不信,我也不信。”
“我们都觉得只有足够努力,只要想办法,至少明天能比今天好过一点。”
“他很聪明,知道像我这种不受宠的公主想要得圣恩就必须搏美名,只有我手上握着足够多的筹码才有上桌谈判的资格。”
“为了过得好一点,为了惩治那些夜闯我府门的人,我们把公主府里的东西能卖的全都卖掉,不计成本地开了善堂、慈幼院、书院。”
“我到底还是公主,请来老儒坐镇敢闯我府衙的人顷刻就少了,半年不到,我们的书院就办得风生水起。”
“然后是善堂、慈幼院,最穷的时候,我和江爻一起躲在厨房悄悄啃馒头,再穷点的时候我就到府衙仗势欺人硬要督抚给我钱款,然后把欠款的单子往京里送,父皇好面子,无论如何他都得帮我还。”
“到我十四岁的时候,终于,我们熬到头了,京中来了圣旨,着我每年选一季回京,我终于……博得了圣宠。”
“但圣宠帮得了我,却帮不了江爻。”
“他出身实在是太差了。”
“说是布衣,其实和一无所有的流、氓也差不多。”
“他启蒙是靠着给乡里唯一一个书生当牛做马换来的,字是在沙土子里练出来的,考童生的盘缠是从虐打他的书生那里偷来的。”
“但他聪明嘛,等考过童生日子其实也就没那么苦了,识文断字总能去体面人家里换些优待。”
“我说他啃着树皮来考乡试是因为他半道上被土匪抢了,等考过乡试想要考会试。”
“但会试,我帮不了他。”
“一个什么靠山都没有的白身——与我的关系也不能说出去,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有名的书院入读。”
“但那些名满天下的书院又哪里会要他?”
“只有钱。”
“只有用钱才能把他送进去。”
“也只有有钱他才能在书院里吃得开。”
“我被欺负过的,我不想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愿意陪着我的人被欺负。”
“但就像柳云岚说的,慈幼院、善堂就像一个无底洞,书院那点微薄的收入根本入不敷出,我就算得宠,对于父皇来说也与他养在宫里的猫儿狗儿没什么区别,逗他乐一乐而已。”
“我是个女儿,无论如何,父皇都不可能给我几千两白银,让我有多余的钱财去帮江爻疏通。”
“我只能另寻他法。”
“然后我想起来了,我十五了,及笄了,宫里虽说没有立刻为我寻摸合适的驸马人选,但动心思的人也不少。”
“我成婚的话,皇帝唯一的女儿,盛朝唯一的公主——嫁妆总该有个万两白银才过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