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之前脚走, 容渊后脚就把洛云升弄回房按在床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起了白日不该有的念头,只有洛云升知道这无利不起早的人是装着吃醋, 来打“义诊”的主意。
但说是打主意,洛云升的健康还是更排在前面。
容渊“帮忙”换了衣服,弄得洛云升胸口多几个梅花点子才满意地将人裹进被窝, 装得满心善意:“这刘静之看起来不靠谱, 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没想到还是个‘好人’, 想着开义诊。”
“不过义诊这主意不错,你若是想,我愿意出银子和门路帮他解决解决药材短缺的难题。”
洛云升呼出口气平复骤起的欲/念, 心知容渊不会平白给予, 定是看中了其后的利益,不紧不慢地问他:“义诊是很不错, 利国利民。”
“但光是利国利民恐怕打动不了王爷吧?名声、人力,只要套着这义诊的名头,稍花一点功夫便能买到不少,不知王爷想要其中哪个?”
容渊很久没被如此直白地戳穿过念想,觉得有些刺激, 灵魂深处某些恶劣的点被挑动, 倒也不掩藏,“自是全都要。”
霎时间, 内室一片安静, 只有交错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两人都不是单纯之辈, 心知肚明刘静之那个小小的义诊若是经营得好能带来多大的利益。
名声像个空虚的壳子,但如果没有这个壳子, 难免血肉摩擦、疼痛难忍。
义诊便像是专门为博取名声而生的——哪怕施行它的人毫不在意,后面出钱支持的那个多少有点儿别的心思。
就算不图这个,至少也清楚它能带来巨大的名声,名声又能带来多少的实际利益。
如今看,容渊已是想明白了关键,很是动了心思。
“皇帝皇后坏我名声,我自要想办法找补,否则若真人人都觉我是个出门便止小夜里啼凶煞,后面与容麟斗,岂不是天然落了下风?”
“名声这东西虚假得很,偏生信它的人多,稍加经营也不亏。”
如今皇帝皇后将容渊的形象“经营”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煞神便是希望能通过悠悠众口来削减他继承皇位的可能。
但若有人愿意扒开那吓人的恶名,就会看到他战场冲杀、护国利民的许多功绩,若看这些实绩,从小到大连皇城都没出过的容麟根本比不得他半分。
只是众口铄金,寻常难改,但若能善加利用义诊这个名头,情势恐会大不相同。
机会难得,容渊不会轻易放过。
“且我那么多庄子若是一直无人照看荒废着,按你的话说,多浪费?”
“付不起药费的就等好了去我庄子上做工,做工还包三餐吃住,我又出钱他们出力,全然是双赢的路子,大抵不会有人舍得拒绝,你说是吧?”
“既然有好的时机,不善加利用就太可惜了。”容渊一副全然拿捏的模样,笑中带点得意,洛云升深深看他一眼,也没说拒绝的话。
但洛云升想的不只是用义诊来博取名声,还有一点为民争利的意思,是真的想做点好事。
如此想,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尚的品德,多么崇高的理想,只是因为他上辈子就走过容渊想走的这条路——做慈善,博名声。
日子久了自然而然接触到社会的最底层,由此生出许多真正的怜悯。
洛云升想起以前帮扶过的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只有小学文凭因此只能做些薪酬微薄的杂工,年轻时还好,后来中年丧偶,儿子沉迷赌博输光家产,欠了一屁股外债后跑了,把债全部留给自己亲妈。
为了还债,女人只能每天打三份工,凌晨四点起来扫大街,九点提着装着印满男科医院广告的纸巾穿行在危险的车道上,等发完纸巾又去餐馆给人洗碗,后来因为餐馆安了洗碗机,被“优化”掉了。
除此以外,她还做过很多杂工,爬几十层安全楼梯到酒店房门口塞小广告、趁黑收泔水桶拿去卖,很多很多,生活苦到洛云升觉得如果自己是她,可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但其实,洛云升接触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做这些杂工了,癌症晚期,这些都是他从医生护士还有社区工作人员和法院执行员那里听来的。
洛云升甚至还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医院和她碰面,她除了流泪感谢自己这个垫付医药费的企业代表,还当着执行员、医生、债务人的面签了遗体捐献协议,希望这样能帮自己儿子赎罪。
那次之后,洛云升才真正对慈善上了心,但因为条件所限,他能做的也仅仅是运用手中的资源拉来更多的资金,自己也尽量多捐一点,至于现场,几乎再没有去过——只是纸上看看报告的话,心里不会太难过。
由此,怜悯就更多一分,更深一层。
半晌,洛云升抬眸,与容渊商量了一些行事细节。
比如容渊不必出场,可以由他这个王妃时不时到义诊的铺子转转,等人识出他的身份,向他求药,再顺理成章地买药赠药,免得落人口舌,说靖安王故意收买人心。
甚至可以适时安排几次“争吵”,叫众人知道靖安王无心义诊,但王妃是个好心人,一直顶着压力救济百姓。
以此慢慢扭转容渊的形象——至少他愿意为了自己的王妃妥协,没有传闻中那般冷血,至少他是真做了实事,每个人来义诊的人都知晓。
开在街头的义诊铺子和收养孤儿赡养老人的慈济院不同,看不起病的人多,名声顷刻便能传扬出去。
一日百人,白日下去靖安王在民间便是半个善人了。
说到最后,容渊一把搂过洛云升,看这精明的鬼神忽又觉得自己才是蠢的那个,竟然会觉得他天真,继而又有些满意自得的笑道:“先你后我,真是狡猾。”
洛云升不置可否,顺势靠在容渊怀里把人当靠垫般枕着,是个慵懒随性的样子,“如何是狡猾?这得怪王爷自己不善经营……”
“所以这不是等着你帮我经营?”
这便说到了洛云升擅长之处,他上辈子本就供职于艺术品拍卖的龙头企业,因而才与慈善行业有所交集,说起如何包装经营一个人的形象,这个世界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懂。
“当然,”洛云升一笑,“但义诊先不着急,现在摊子小刘静之还管得过来,我得空的时候先去看看做些准备,眼下更要紧的是处理见山雅集。”
容渊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你想把柳云岚的见山雅集掀了?”
洛云升点点头,看那势在必行的样子,容渊想,洛云升这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很中意。
“放着不管,等他积蓄力量操控人心,到时候才有大麻烦?”
洛云升字字句句都说在点上,但容渊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见山雅集当然是个祸患,但上辈子柳云岚两年后就坠崖而亡,管他是利益相争被推下山,还是真的失足自己跌落山崖,这个祸患都会消灭,不必担忧。
早将他拔除虽也有好处,但……好处终究不如坏处多,现在不是与河东柳氏对抗的好时机。
但这些话他没法和洛云升明讲,哪怕对方是鬼神,自己这重生之事也实在神异,且看洛云升的样子,他应当是不知道的。
就这么把自己底牌扒了不是容渊的性子,因而只留给洛云升一句半真半假的质疑:“我不反对,但他到底是河东柳氏费尽心力才培养出来的‘名士’,在文人间很有些感召力,你打算如何应对?”
洛云升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要他的命一样。”
容渊愣住一下,“那你打算怎么做?”
“如今乘风散、御风丹算不上禁药是因为吸食它们的多是世家大族的公子王孙,有钱有势所以就算子孙染了这东西,家主们也觉得自己养得起才没出岔子。”
“而柳云岚那些人……要说他们没有用这药控制人的心思,便是睁眼说瞎话了。”
“如今是还没到他们觉得可以用药‘收网’的时候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但如果我们帮他们提前‘收网’呢?”
容渊心中略微一惊,便听洛云升继续道:“抓住那个‘仙人’抢到药方,截断制药的原料,让柳云岚拿不出药来,上瘾的自会千方百计去寻他拿药。”
“河东柳氏又如何?蚁多咬死象。”
“更何况上瘾的那些人可不是小蚂蚁,一个两个他或许应付得来,十个二十个……”洛云升淡然一笑:“世上哪里还有云岚君?”
容渊环抱着他,将那笑意看在眼里,心说真是美不可方物,不知他自己知不知道副要人“性命”的模样有多迷人。
“说得有理,那这‘仙人”你打算怎么抓?”容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倒真希望这鬼神能有特别的手段抓住那仙人,就像他抓那四个疑犯那样,神不知鬼不觉。
若能将‘神仙’控制在手中,最后收网的人便是他容渊了。
如此多的世家若能掌在手中……容麟又能算得了什么?
只是这些念头是万不能让家里这鬼神知道的,否则……
容渊自己算盘打的响,洛云升看他心有算计自也有了计较,只是如今那仙人还没有踪影,暂且放过容渊,若他真有什么别的心思……
洛云升深深看容渊一眼,将自己在被子里裹成一团,闭目道:“我自有我的法子,王爷不必担忧。”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等药性解了我自会有所行动。”
洛云升安心入眠,不等容渊点好安神的香薰,他又睁开眼,侧脸埋在被子里,漂亮的左眼直勾勾盯着容渊:“明日便是第七日了吧?记得把洛朗接回来。”
容渊手中动作一顿,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来,点好香薰,兀自翻身上床隔着被子把洛云升拥了个满怀,“老妈子似的什么事儿都记着,这种小事景行景衡自会办妥,否则要他们作甚?”
床大,但容渊非要挤到他这一方小天地,洛云升挣了几下知道是不可能把这人赶下床去了,索性在他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等着入睡。
洛云升大脑放空,一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便活跃起来,比如现在,他竟然在为人的适应能力之强感到惊讶。
与容渊也就相识了七日,便从刚开始的想要弄死对方变成了能安心躺在一张床上的关系,这进度放在现代都嫌太快。
他甚至也已经习惯了这样亲密地拥抱,不觉厌恶甚至想多抱一会儿,免得孤独。
孤独。
两个字在洛云升脑袋里七上八下地游荡,叫他品出几分可笑。
洛云升想,自己竟也会怕孤独。
曾经不上不下地吊着那个人,又被那人反吊,也是因为害怕孤独吗?洛云升想了又想,最后觉得不是,他追逐那人还是因为胜负欲。
想要赢他一次,如果事业不行,换成感情也行。
让他爱上自己,再狠狠地抛弃他,让那天骄之子也尝尝求而不得的痛苦。
洛云升在黑暗的想象中鞭笞着那段甚至都没开始过的虚假爱情,尽情释放内心深处的阴暗面,想看他失意痛苦的脸,却忽然发现已经回忆不起那人的脸了,面目一片模糊。
不过七日未见就好像已经忘记了。
隐约间,洛云升好像有点悟了——自己似乎不是个长情之人。
他这么想,容渊的脸却浮现在了眼前。
不过这次不是想让他痛苦,是想到了为他驱逐病痛的那天,容渊脸上的欣喜,和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洛云升睁眼,正巧见容渊单手托腮,撑着半边身子看他——明明哪儿哪儿都看过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看的,没事儿就盯着。
恍惚间,洛云升觉得自己像块肥肉,容渊就是那守着肉流口水的狼,还好比较守狼德没有下口。
四目相对,洛云升甚至在容渊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病恹恹的,便连眼角那颗小痣都不似原本那般红,显出几分暗淡,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帮我拿一下刘静之给的迷药。”轻轻推了下容渊,洛云升神色清明地向他“寻求帮助”,那样子便像邀请对方来吃掉自己。
容渊如此幻想,却没真那么行动,还是怕洛云升病气不消,出事。
“不怕吃了迷药人事不省被我……?”
洛云升忍着心底忽然爆发出来的烦躁,懒得与他扯,“随你的便,再不赶紧睡着一会儿犯病折腾的可不只是我。”
容渊只能起身给他拿药。
这迷药先前已经检查过,说是迷药不如说是他们大夫给人“刮骨疗毒”时候用的麻醉药,效果不错且没什么副作用,比王府藏的那些毒性小很多,便是容渊也想讨个配方来用用。
“刘静之医术不错,给你号了脉应该知道病还要犯个两三次,这药不是一包都放进去吧?”容渊翻出药倒好水,问用多少剂量。
洛云升点点头,有气无力道:“四分之一。”
容渊兑好药拿给洛云升,等人伸手来拿他却又不给了,“我喂你,别呛着。”
洛云升:“……”你喂我,我才会被呛到!
或许是洛云升眼里的谴责太过强烈,容渊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让他自己喝。
***
又在床上迷迷蒙蒙地过了两天,乘风散的药性终于散了。
洛云升终于醒了个大早,发现容渊不在身边更是神清气爽,三两下穿好衣衫,便打算去看看洛雅晴近日可还安好,再去看看洛朗接回来安置在哪里。
蓝天白云、万里晴空,因为时间还早天气还不热,今日此时,便真是合了洛云升的心意。
结果刚出房门来到园中,洛云升便被满脸复杂的景衡截住了。
洛云升还没从景衡那张有点扑克脸趋势的脸上看到过无奈、着急、生气、郁闷杂在一起的表情,生生叫人觉出几分可怜来。
“这是怎么了?王爷近卫,府里还有人敢惹你?”
景衡张张嘴,有话说又不知怎么说似地又闭上,堪称幽怨地看着洛云升,把洛云升看了个毛骨悚然,又问:“你哥呢?”
意思不言自明,你解决不了,还有你哥呢,景行应是很靠谱的。
但看景衡的表情,洛云升若有所感:让他如此幽怨的原因恐怕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不用多想,这个因由多半是洛雅晴。
也只有她能在身份上压景衡一遭了。
想到此处,洛云升语气软了三分,毕竟孩子是自家的,他这状况就像重组家庭带了个不太懂事的女儿,有些人在屋檐下的困扰。
“晴儿做了什么让你愁成这样?”
景衡似乎没想到洛云升能猜到,略一惊讶而后松了口气。
大抵是容渊不在他也没那么拘谨,努力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艰涩道:“倒也没怎么我,就是……后园遭了殃。”
“她毕竟是……”
“我哥跟王爷出去了,大管家去铺子上查账,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
“只能来请王妃去评理了。”说到这儿,景衡还有点儿脸红,似乎是为自己竟然在为这种小事奔波还奔不出结果而羞愧气恼。
洛云升:“……?”
实话说,想象不出来洛雅晴能做出什么糟蹋花园的事,印象中,洛雅晴还挺喜欢摆弄花花草草的。
不过不管他怎么想,现在却也只有他能管了。
洛雅晴都不太给容渊面子,王府里的其他人想要管她确实有困难。
这一趟,得去。
但说是去,洛云升又觉得私下里景衡倒也不像看上去的那般无趣,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就算背着再重的责任,也还是抹不掉身上那股朝阳般的少年气。
和自己这种被996磨平锐气,就连穿越也救不了的老打工人全然不同。
“那就去看看吧。”
景衡见他答应,有些欣喜,连表情都生动了几分,连忙道:“主院有前后花园,前花园是客园倒是一直有人看着没人敢动,但后花园因为是内园,王爷不喜欢有太多人进出,所以花草的料理上便潦草些,十天半个月才修剪一次。”
“今日负责料理后花园花草的小厮到园中修剪花草,却发现晴儿小姐给种品香兰的土里洒了许多鸡蛋壳、草木灰,全都混在一起清理不出来。”
“可那品香兰千金一株很是贵重,虽然从来不开花,但王爷有时也会去看看。”
“我们不知道王爷是喜欢还是厌恶,但毕竟是在王爷心里记下名字的花草,若是因此枯萎……管理内务的二管家会受罚。”
洛云升低叹口气,这几日病中他没什么心力关心洛雅晴,许是太无聊才这么做。
因为不知道洛雅晴为何要给花花草草洒上鸡蛋壳、草木灰,洛云升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安抚景衡:“若是晴儿有错,我会约束她,也会带着晴儿去与王爷认错,怪不到旁人身上,你不必着急。”
景衡想说他才不着急,又因为担心在那边守着的二管家,一路走了半炷香的工夫终于憋出一句:“谢王妃。”
说完,似是觉得有些难为情,咬了咬唇低头前行。
洛云升觉得稀奇,难得景衡关心除了容渊和景行以外的人,便好奇问道:“难得见你如此着急,二管家对你很重要吗?”
洛云升占了靖安王妃的名头,这些日子大家也看得出王爷是真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在病中都亲自照顾,可谓很是上心,因而府里的人也越发恭敬。
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总要过得去。
景衡也如此。
他虽然觉得洛云升作为男妻不体面,但王爷喜欢,他也便想从洛云升身上挖掘出些好来,想从心底改变态度,不为王爷、哥哥添麻烦。
这会儿他总算发现了一个——洛云升似乎还挺讲道理的,对人也不似贵胄公子那般趾高气扬,似是平易近人的那类。
为着洛云升能公平处置后花园之事,景衡也便老实答了:“大管家二管家都是皇后娘娘……不是宫里那位李皇后,是王爷的亲生母亲留给王爷的老人,他们一直照看王爷对王爷忠心耿耿,也照顾我们。”
“于我和哥哥大抵……像父亲。”
懂了,王府老人,在容渊心里也是有一些分量的。
当然,重要的是他从景衡身上看到了真切的关心,觉得这书里的人虽是作者创造的,却也有血有肉,真切地活着。
如此,他便也觉得自己真切地存在于此处,飘荡的灵魂徐徐向下,终于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