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北槐国际摄影节的交流讲座回来,温颂年就去快递站签收了自己买来的拍摄道具。
隔天,他便背着书包,直奔段景琛拍摄勇者cos图的出租屋。
温颂年独自坐上出租车,把书包小心抱进怀里,偏头去盯车窗外逐渐开始倒退的风景。
其实温颂年凡事都不喜欢打哑谜。
但他发现段景琛就是鱼称老师的那个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当面去追问段景琛有关于cosplay的事情。
段景琛这个人向来思虑重,能说出口的事情远比他心里所想的要少很多。
再加上段景琛和鱼称老师二者的性格差异实在太大……
温颂年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拿出那串钥匙握在手心。
所以,这次温颂年想先试着以段景琛的行为逻辑,站在他的角度上去思考一遍其中的原因。
再次来到出租屋门口,温颂年从两把钥匙里随机选了一把插进门锁。
见对不上,他才又换了另一把钥匙没入锁孔,旋转开锁。
推门间,熟悉的房屋布置映入眼帘。
温颂年现在重新打量这个干净整洁的客厅,明显是常被人细心打扫收拾的,一点都不像是会临时对外租借的拍摄场地。
“是段景琛自己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吗?”温颂年自言自语间,狐疑地拉开了玄关处的鞋柜。
当温颂年看见被人特地准备好放在鞋柜第一层的一次性拖鞋时,他就在心里把自己的这个猜测兀自确信了七七八八。
温颂年换好拖鞋,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把书包里准备的拍摄道具全部摆了出来——
相机、三脚架、硬纸板、便携式氛围灯、散粉、一次性纸杯、仿真粉蝶花……
温颂年没有买cos服。
或者换一个更为准确的说法,温颂年在得知段景琛是鱼称老师之后,他就把cos服的快递给退掉了。
虽然BOER官方的活动要求是落在cos鱼称老师曾经cos过的角色上,但温颂年比起活动要求,更在意段景琛本身。
温颂年不打算纠结“段景琛”和“鱼称”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段景琛,他永远把不同面的段景琛视作一个整体,把段景琛的每一次cos都理解为一场由自身角度切入的扮演。
那么温颂年猜测,段景琛cos勇者那次迥然不同的风格背后,应该是他在现实生活里遇到了什么影响情绪的事情。
既然是受现实生活的影响,温颂年希望自己也能够通过模仿cos图里的置景、光线、构图、人物肢体动作,以同等混合现实生活与网络形象的姿态来面对段景琛。
温颂年拿出手机,翻开自己提前保存到相册的那六张勇者cos图。
他站起身,对着图片里的置景依次在屋子里找到可能的拍摄地:客厅的地板、拐角处的白墙、卧室的门框……
最终,温颂年愣愣地在紧闭的卧室门前站定。
他下意识去按门把手,却发现卧室门已经被反锁,他根本推不进去。
隐约间,温颂年想起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间卧室门也是像现在这样紧闭着。
温颂年迟疑地从羽绒服口袋里再度拿出那串钥匙,找到其中与房屋大门并不匹配的那把,将它插入卧室门的锁孔。
紧接着,温颂年的指尖捏着钥匙,向右边一转……
门,开了。
卧室里正对着房间门的窗户半开,一阵清风涌动过两面窗帘,朝温颂年扑面而来。
温颂年诧异地迈步走进卧室,窗子前的书桌上有化妆包和零星几样cos道具,旁边还用头模收纳着那套眼熟的古风角色假发。
温颂年伸出手,轻柔地拢过假发的发尾。
回身间,他又望见了堆满半面墙的抽拉收纳盒,远远看着格外壮观。
温颂年透过透明收纳盒,几乎能说出任何一条锁链、某个皮质项圈、半截流朱丝带出现在鱼称老师cos的哪一个人物的哪一张照片里。
温颂年不知道段景琛在布置这个房间的初始,是否假设过未来会有外人进入。
但这间卧室真的太一览无遗了。
一览无遗到让温颂年感觉就像是整个房间里的所有静物,似乎都在渴望被人触碰、了解、关心。
温颂年转而走向衣柜,拉开的顷刻间淡淡的茉莉味香薰四散开来,他心中的猜想也就此得到应验——里面陈列着的正是段景琛玩cosplay迄今的所有服饰。
它们就像是被段景琛有序排列的过往、证明,想让人来了解一二而故意留下的线索。
温颂年拨动衣架,透明防尘罩上并没有多少灰。
可能这些衣服的主人也常常独自待在这间出租屋里,对着这满房间的东西偶尔拨弄,整理,兀自沉默地陷入回忆。
思量间,温颂年注意到每件cos服的领口处都有一张用回形针小型固定的便签纸。
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指尖抵着最左边cos服的领口,弯腰去阅读:
[2025年9月26日
从学校宿舍搬回老宅已经三个多月了,我还是没办法适应。
妈妈变了好多。
跟从前完全不同。
她似乎因为江池的诞生,开始变得温柔、包容,试着成为一个好妈妈,不再总像以前那样忽然情绪失控,过分的沉溺于悲伤。
可是妈妈越对我好,我就越觉得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这算不知好歹吗?
或许吧。
妈妈说她希望我不要再生活得战战兢兢,希望我能改掉思虑沉重的性子。
但,我已经变成这样了。
变成妈妈现在不满意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温颂年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锤了一下,紧缩得厉害。
他的指尖继续滑到第二件cos服的领口。
[2025年12月2日
我从来都知道爱是有条件的。
所以姑且也能理解江叔叔对我报考中影摄影系的失望。
只是他后来的言语太直白了,让我还是没忍住有一些失落。
仿佛在报考中影摄影系之前我还能算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到后来我就只能成为江池趁手的工具之一。
但我高中三年和现在大学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家里出的。
我想自己大概也就像江叔叔说的那样,没有拒绝的资格。
比起那些靠乞讨为生的人,我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来之不易的馈赠了,所经历的“苦难”大概也只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
不过,要是我在哪天能通过cosplay或者摄影额外赚钱,独立支撑生活开销就好了。]
[2026年1月19日
江池又对我发脾气。
妈妈给我钱让我过年春节先到酒店去住,叫我让一让不懂事的弟弟。
我想我的这位弟弟八成是要不懂事一辈子了。
不过好在我最近也找到了一种能让自己不那么难过的方法。
只要剥离自我,别把自己当成一个完整的人就行了。
如果只是从养子和亲生儿子的角度上来看,这些偏袒都是不可避免地,是自然而然的,我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了。]
……
温颂年好难过。
他发现段景琛好多便签条的结尾都是“就好了”。
段景琛一遍遍地妥协、一遍遍地自我说服、一遍遍地受到摧折却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
就像在便签条里反复提到的金钱、养育之恩。
恩情成为了江家夫妇可以随意抛弃段景琛的想法、抛弃段景琛的感受、甚至抛弃段景琛自我的理由。
好荒唐啊。
好冠冕堂皇啊。
段景琛记录下他人格泯灭的过程。
他在一张张的便签条里逐渐变得敏感、变得过分在意他人目光,将所有情感都摆上天平称斤称两。
因为只有这样,段景琛似乎才可以说服自己,在这个谁都不偏爱他的环境里继续得体的生活下去。
[2026年5月15日
拿到商业cos的报酬,租到了曾经住过的房子,好像终于找回来了一些安全感。
寒暑假可以靠学校里的项目跟妈妈蒙混说没空回老宅,之后如果coser工作顺利的话,每年春节应该也能有底气不回去了。
最近总是容易后悔小时候没有养成记账的习惯,导致现在能赚钱了都不知道到底是先给自己存钱,还是先还一部分的赡养费给家里。
大二下的暑假去找实习吧。
希望BOER上的coser号能一切顺利。]
……
[2027年5月18日
被清姿工作室录取了。
好意外。
当初在面试现场碰见温颂年学长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的实习肯定要没戏了。
今天去报道,没忍住找老板问了为什么他要招我。
毕竟我只是一个中影的大二生。
比起温颂年学长、其他来应聘的摄影师,我的技术应该挺一般的。
但是老板却跟我说,清姿工作室不招太热爱摄影的人,像我这样的技术和态度就刚刚好。
我不明白。
而就在刚才,余州告诉我,这个工作室里没有一个人是正儿八经的摄影科班出身。
老板热爱阅读和电影、余州最近在隔壁菜馆拜师学做菜、当初被迫放弃学业的乔晗如今正在备战成人高考、夏光在网络上连载的小说,不久前终于突破了一万收藏的大关……
大家除了摄影这份工作都有各自在热情投入的事情。
余州说让我把清姿工作室当作游戏里的新手村,趁现在拯救世界的重任还没落到肩上,就一边赚着差不多的金币,一边去找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吧。
我想了想,决定先开始稳定更新BOER上的coser账号。]
温颂年看到这里没忍住开始回忆。
确实鱼称老师也是在今年五月份前后开始稳定更新高质量的cos图,进一步扩大了他在BOER平台上的人气。
温颂年滑动指尖,将每件cos服领口前的日记都逐一看过。
直到在倒数第二件的勇者cos服上,温颂年又一次瞥见了自己的名字。
[2027年10月30日
温颂年学长跟我之前想象得很不一样。
他拥有很强大的内核,有不与缄默妥协的勇气和能力,他恣意、真诚、坦率,懂得如何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正确表述自己的情绪……
温颂年学长太特殊了,像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对位,我光是远远地看着都能感受到一股生命的朝气。
所以之前的告白果然也只是误会一场。
温颂年学长其实没有道理会喜欢上我这种人的。
如果把我所拥有的一切放上天平,而另一端兑置的是学长的喜欢的话,我想“段景琛”这个人根本值不了几天“温颂年”的爱。
要是我能再值得一点就好了。
爱不行的话,朋友之间的友谊也是可以的。
要是能跟学长一直做朋友就好了。
学长的特殊确实也让他受限于现实的诸多环境,不过没关系,我会想办法处理好这些问题的。]
温颂年愣住了。
他凭借肢体动作的惯性,指尖滑落到最后一件古风嫁衣的cos服上。
温颂年慢半拍地低头去看,发现上面的正文部分只写了一行字。
[2027年12月2日
怎么办,还是好喜欢兜兜。]
温颂年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段景琛在建立和维系一段关系的时候,似乎已经习惯与父母的关系为样本,从他们那里养成了计算自己的方式。
段景琛像是一个可以被量化的商品,配不配,值不值,值多少,他有一个自己的衡量标准。
也正是因为如此,段景琛才会在面对亲密关系的时候表现得无所适从:
——他害怕自己够不上“爱”的价格,害怕自己再一次被人随意抛弃。
温颂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
他回去的时候舒一帆和沈斯已经外出去拍人像摄影作业了,只剩段景琛一个人在寝室休息。
寝室里的空调吹出阵阵暖气。
温颂年一边蹑手蹑脚地换睡衣,一边抬头去盯段景琛紧闭的床帘。
半晌,温颂年小心翼翼的地爬上楼梯,屁股“墩”得坐到的床垫上,心想等段景琛睡醒之后自己再跟他好好聊。
温颂年拉好床帘,躺在床上抱着自己的抹茶猫咪抱枕,反复构思他过会儿要对段景琛说的话。
温颂年想鼓励段景琛活得更自我一些,但又拿不准该如何解决段景琛与他原生家庭之间的矛盾。
爱与被爱都是一种能力,显然江氏夫妇并没有把它们学习好,连带着牵累了被他们再三牺牲的段景琛。
温颂年忽然又变得很难过。
段景琛明明那么好,他明明都已经那么努力地在让自己的生活迈上正轨了,可是世俗常情、恩养职责,直到现在还妄图不断地利用他、绑架他。
甚至江父江母一条出席某个晚宴的通知,就不得不让段景琛逼自己再次回到物化自我的状态。
温颂年的思绪一下就乱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抱着猫咪抱枕一路爬到床尾。
犹豫片刻,温颂年撩开了自己的窗帘。
段景琛后背垫着靠枕,手里正在看余州对接给他的新工作资料。
原本段景琛感受着隔壁床的动静,还以为是温颂年要临时下床拿东西。
结果下一秒,他就忽然听见了自己床帘拉链被拉开的声音。
紧接着,温颂年的脑袋从床帘外面探了进来。
段景琛:?
段景琛懵了两秒,然后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温颂年已经手脚并用地扑到了自己怀里。
宿舍单人床的宽度大概也就一米左右,想要并排容纳两个成年男性还是有些勉强。
见状,段景琛连忙兜着温颂年的屁股,让人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怎么了?”段景琛语气慌乱。
他把手里的东西随处一放,抬手就去要擦温颂年眼角陡然滑落的眼泪。
温颂年几声含着哭腔的吸气之后,眼泪彻底断线崩盘,吧嗒吧嗒完全不受控地往下掉。
温颂年不管不顾地前倾身子,两只手径直环过段景琛的脖颈,把脑袋靠在眼前人的肩膀上。
“对不起。”温颂年几度哽咽,泪珠透过段景琛的睡衣印在他的皮肤上,“我之前在商场不该举那种例子……”
段景琛轻轻顺着温颂年背部的动作不停,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下意识地一愣,似乎都没反应过来温颂年说的是什么。
“我没有觉得那个男生很帅,也没有喜欢别人,”温颂年抱着段景琛的力气不由得加重了几分,说话的音量却羞成了耳边的呢喃,“段景琛,我喜欢你……”
良久,段景琛才从沉默里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
“你不知道!”温颂年把眼泪胡乱抹掉。
“我说喜欢你的意思是,我喜欢段景琛,喜欢段景琛的温柔体贴也喜欢段景琛的优柔寡断。”
“我喜欢鱼称老师,早在你给我出租屋的钥匙之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了鱼称老师每一张照片的光影和构图,喜欢鱼称老师在照片里展现的性张力和掌控欲。”
段景琛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像是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段景琛,我爱你。”
温颂年主动将额头贴上段景琛,两个人近在咫尺的眼睛里全是彼此的倒影。
“我爱你的意思是,我爱你的存在本身。”
温颂年现在脑袋是乱的,不久前他躺在床上打得腹稿已经荡然无存。
“段景琛,爱与被爱是一门需要学习的技能,是照顾、责任、了解、尊重,而不是交换本身。”
此刻,温颂年只顾得上一字一句对段景琛认真道:“所以你做得很对。”
“当初你本来就不应该立刻回应我的感情。”
温颂年又环手抱住了怔愣间的段景琛,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肩颈:“是我还没有好好地了解你……”
“段景琛,你的养父母对你不好。”温颂年吸了吸鼻子,声音听起来像是又要哭了,“人生在世,一个人想要克服自己的困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任何对比苦难的行为都是在道德绑架。”
温颂年觉得,段景琛的养父母就像是裹了蜜糖的砒\霜。
他们顶着家长的名号在满足段景琛基本物质需求的同时,却又不管不顾地掏空和扭曲了他的精神世界。
可是,被牺牲式的爱养大的人,该如何心安理得地不去实现牺牲者所给予的期待呢?
“段景琛,相信我。”温颂年言语笃定,“这个世界上是有无条件的爱的。”
段景琛慢半拍地看向温颂年,缓缓开口道:“是……”
“不是我。”温颂年直起身子,郑重地对上段景琛的视线,“是你自己。”
“而且段景琛,你必须无条件地爱自己。”
温颂年觉得,一个不为自己提供精神支持的大脑,是所有精神问题的起源。
“段景琛,我爱你。”
“我爱你的意思是,”温颂年顿了顿,“如果某天你的自我又被外人动摇……”
“你要记得,有一个叫温颂年的人,他爱你的存在本身。”
这是温颂年迟来的爱。
温颂年直到这时才恍然意识到,段景琛对他懒散的纵容、留给他足够逃避现实的空间,一切的一切——
段景琛心底爱人的本能,超过了他以为自己所拥有的,先一步给予了温颂年这样的爱。
温颂年弯起眉眼,笑着道:“段景琛,我们在一起吧。”
段景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温颂年。
紧接着,他俯身吻了上去。
段景琛的左手搭上了温颂年的腰窝,右手捧着自己爱人的脸,他汹涌的渴望仿佛野兽捕食一般,让温颂年还没完全做好准备就被人顺利撬开了牙关。
段景琛带着熟悉的气味,入侵了温颂年的口腔,舔舐着他敏感的上颚和齿缝,缠住了对方的软舌。
这个吻强势又绵长,温颂年顶着两只发烫的耳朵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不得已推了推段景琛的胸膛,对方才恋恋不舍地将他放开。
温颂年的脑袋是懵的,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眼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溢出了两汪生理泪水,唇瓣更是在段景琛意犹未尽的搓揉下逐渐开始发麻。
“兜兜会害怕吗?”段景琛若有所指。
温颂年摇了摇头,他跪坐在段景琛大腿上,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扳回一城。
结果温颂年刚准备起身偷袭,脑袋就直直栽进了段景琛的怀里。
温颂年要被自己的弄巧成拙给蠢哭了。
他顶着一张已经烧熟的脸蛋,小心翼翼地抬眼对上段景琛疑惑的视线。
半晌,温颂年软着声调委屈道:“腿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