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残月孤单单散着苍白的冷光, 死寂的海面幽冷阴森。
陈斯羽抱着桑陌弯弯绕绕一路走。途中碰到零星认识的人,看到他抱着被西装盖住脸的女人,都用“哦, 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语气调侃他。
陈斯羽应对自如。
咸腥的海风打在身上,吹得桑陌瑟瑟发抖。
一道陌生的声音打破露天甲板上的静谧, 对方应该是船上工作人员,用英语与陈斯羽交流几句,然后桑陌听到螺杆打开的声音, 救生艇“噗通”落入海面掀起海浪。
桑陌不知道陈斯羽要带她去哪里,她只知道离开黑天鹅号, 留给她的只有四个字——生死未卜。
妈妈!
沈嘉木!
舌根的麻木让她说不出话,眼泪绝望地落下。在将要离开游轮的那一刻, 她的指尖碰到了摇晃的扶手绳。
她用尽全身力气, 粗糙的绳体没有丝毫停留地从她指尖划走。
救生艇上, 陈斯羽扯掉桑陌脸上的西装, “宝贝,你哭起来好美!”
他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沉静地注视着桑陌, 捏着她的下巴。养尊处优只拿过手术刀的手指在无瑕的肌肤上留下印记。
“我很抱歉,我不该仓促地对你做这件事。我太喜欢你了。”
“不要害怕。”
“我带你去的地方很美, 没有外人打扰, 只有我们俩。想想看,那是多么令人期待的一件事。”
救生艇没有开太远, 一艘加满燃料的小型游艇静静地等在海面上。陈斯羽肉眼可见地兴奋:“宝贝,我们离真正的伊甸园更近了。”
他抱着桑陌登上游艇。
“啪“ 的一声, 巨大且刺眼的白色射灯笔直地打在他们身上。
桑陌被刺眼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在一层层的模糊光晕中,她预感到什么努力眨动眼睛, 强迫自己尽快适应那道强光。
恍然间,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对面游艇甲板上,看不清表情。
同时,刺耳的警笛响彻夜空。原本黑漆漆的海面上,一艘艘隐匿在黑暗里的海警船,严严实实围拢在小游艇周围。
接下来的事情如同电影里的情节,一阵摇晃后,沈嘉木飞身跳过来,一脚踹倒陈斯羽。
看到五六个警察把陈斯羽牢牢控制并抓捕,沈嘉木死死压制住血液里暴戾残忍的冲动。
桑陌是在医院里的单人病房醒来的,空气里是消毒水的味道。她动了动,发现自己左手打了点滴。
外间里,沈嘉木的声音又冷又冲。
“你姐姐找的是什么人家?你爸妈没做背景调查就这样稀里糊涂把女儿嫁过去?什么叫我打击面太广,那个变态和你姐夫是亲表兄弟!”
“我们在医院。你姐夫的表哥身为三甲医院的优秀医生知法犯法,私下使用违禁药品……她目前还好,医生说醒来就没事了。”
“陈斯羽的父母要见我?不着急,检察院立案起诉后在法庭上见吧。你告诉他父母,有这功夫还是找个心理医生给他们儿子好好看看。”
沈嘉木结束和欧阳逸的跨国视频,推门进来,与桑陌对上视线。
他冷着脸道:“醒了,医生说陈斯羽对药物用量的把握非常准确,你只要醒了就没大问题。”
桑陌垂着眼小声道:“谢谢!”
沈嘉木沉默地坐在距离病床最远的椅子。
“输完液我陪你去公安局。”
“嗯。”
“谢谢。”
三个多小时后。
从公安局出来,桑陌被沈嘉木不怎么温柔地塞进副驾驶。她还没坐稳,车门“嘭”的一声被关上。
车子发动,引擎发出深沉的咆哮,猛地一个转向之后向前窜了出去。
饶是系着安全带,桑陌被惯性甩得肩膀撞在车门上,发出咚的一声。
有点痛。
桑陌捂住撞到的地方,她还没说什么,沈嘉木骂了一句粗口。
上一世,她从未听到沈嘉木骂粗口。
“对不起。”
午夜的街道空空荡荡,沈嘉木单手握着方向盘,一语不发,眼睛径直望着前方,两旁大厦流光溢彩的幕墙迅速被抛在身后。
在死寂般的沉默中,桑陌渐渐放松下来阖上眼。
她真的累了。起个大早赶船又被一连串意外受到极度惊吓体力已经完全透支。原本只想闭眼假寐坚持到回家再睡,在单调的轻微引擎声的催眠下,没一会儿昏沉沉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四周黑漆漆一片,鼻息里飘散着一缕浅浅淡淡的烟草味道。
桑陌坐直身子,深蓝色切斯特大衣从肩上滑落。
车外,沈嘉木穿着件薄薄的灰色羊绒衫,站在沈家大门前背对着她抽烟。桑陌沉默地看着他的身影。
他一支烟抽完,接着又是一根。
沈嘉木喝酒是为了应酬,他不抽烟是对有成瘾□□物的警惕克制。她不知道他随身带着烟,也许是她醒来之前买的。
夜里风大,打火机吐出的蓝色火苗很快被风吹灭。他揿了第二次,风太大,又把火苗灭了。第三次,第四次……
沈嘉木憋了一路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他狠狠将手中价值六位数的金属打火机重重砸在地上,似乎犹不解气,脚踩上去似乎要将打火机踩得粉身碎骨。
“对不起。”
沈嘉木慢慢转身,眉间尽是阴沉沉的霾色。
桑陌垂着脑袋站在他面前,切斯特大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连带着肩膀上的紫痕都遮去了。
沈嘉木忘不了她见到他时那种受到极度惊吓后如受惊的小鹿般惊恐的眼神。
“今天的生活才是你乐于要的,是不是?你喜欢并且享受男人们倾倒在你的魅力下,是不是?”
“你这个女人!我的话你全然当耳旁风?见过几面的人你就觉得很了解对方?就敢和他一起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度过二十四小时?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上不着天下不靠岸,那就是移动的牢笼!”
“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除了我以外,都是好人?”
“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了什么?”
桑陌仰着脸,睁大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沈嘉木喉结滚动,教训的话戛然而止。
“我,我想这次你应该已经吸取教训,回去吧。”沈嘉木避开她的视线,别开脸不自然地说。
经历惊险之后,桑陌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狂风中飘着的树叶,孤独飘零。
可是又一字一字清清楚楚传入耳膜。
“沈嘉木,谢谢你。”
“是我没有把你的劝告放在心上,将自己置身于生死危险中。我的确做错了。”
沈嘉木彻底哑火。
半晌,他转身回驾驶位拿自己的手机,直起身体时,没留神车门,“砰”的一声,后脑重重磕在金属车框上。
沈嘉木痛得眼冒金星,桑陌转过来问他怎么样的时候,他明明撞得很疼,却面无表情装作没事地“嗯”了一声,带着“管好你自己吧”的不耐烦语气。
“你跟着我干什么?”
沈嘉木站在自家门前,看向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桑陌。
“我妈妈心脏不好,这么回去我怕吓着她,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一晚?”
她想起今早看苗姨发的朋友圈动态是在H省,“苗姨他们出去玩了,你怎么没去?”
沈嘉木给她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恶声恶气地说:“要进来就快点,冷死了。”
桑陌住的房间就是沈嘉木要求她住进沈家的那间,她只住了一晚,之后事情一件又一件,再没住过。
房间所有陈设物品和她走时一模一样,纤尘不染。桑陌从衣柜里找了换洗衣服,在浴缸里放了水,她坐进去,让热水包围自己,就像回到妈妈的子宫一样有安全感。
水凉了两三回,她才感觉从心里暖和起来。
躺在床上闭眼,没一会儿,她起来打开灯,返回床上躺下。
再闭上眼。
迷迷糊糊中王灞躺在血泊里的模样,陈斯羽变态地在她耳边呢喃,吻着她手背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交错出现。
桑陌猛地睁开眼。
她喘促地呼吸,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色有多差。睡衣被后背的冷汗浸透,湿湿地贴皮肤上很不舒服。
衣柜里没有多余的睡衣让她更换。
“笃笃”。
房门被敲响,只有轻轻的两声,像是如果她已经睡了,不会吵醒她的程度。
桑陌光着脚下床去开门。
沈嘉木端着杯牛奶站在门外,“喝牛奶吗?你不要多想,是我自己想喝,顺便给你热的。”
沈嘉木嫌热牛奶有股味儿,只喝常温或者冰牛奶。
桑陌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
沈嘉木审视的目光在桑陌脸上打了个转。
啧,这个女人!
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原本就细白的脸现在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里的惶然和不安任谁看了都心疼。
今天这个蠢女人差点就害了自己,三岁小孩犯了错都可以到反思角去反思,腾讯嚎整理本文欢应来玩衣二五以四以四乙二这个女人该长长教训,否则她以为全世界都是好人。
沈嘉木转身欲走,忽地掌心一暖,桑陌拉住了他的手。
他脚步一顿,回头。
那只手又忽地松开,“没,没事。”
沈嘉木看着大半夜壁灯床头灯主灯全开着的客卧,几秒后他反手重新握上桑陌冰凉凉的手,不容置疑地拉着她走,“我忘了客卧空调有问题,春节还没来得及修,你今晚睡我房间。”
桑陌没有挣扎,缩了手指,将整个手蜷进男人掌心。
走在前面的沈嘉木抿着的唇线缓缓放平。
沈嘉木从柜子里抱出新的枕头被子,桑陌接过去转身铺床的时候,荷叶边的棉质睡衣后面被打湿的一片,像是颜色浅浅晕开的水墨画。
他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崭新的睡衣什么也没说递给桑陌,拿着她喝完的牛奶出去了。
桑陌只换了上衣,袖子长出一大截,挽了好几道,一抬手丝滑的衣料直接滑到胳膊肘。领口也大,即使已经扣紧最上面的扣子,依然露出比奶油还细腻的肌肤。
沈嘉木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桑陌拽着领子尽量向后拉,殊不知露出白花花的肩颈。
一道刺目的紫痕撞入视线,沈嘉木目光瞬间冷了。
陈斯羽和王灞……这两个人渣!
这件事从法律角度没什么争议,人证物证都在,他已经和律师说了,除了最后上庭作证,有任何问题直接找他。有钱怎么样,他也有钱!有背景?笑死,沈家这么多年在政商界白混的?找个好监狱,把两个人渣安排得明明白白。
沈嘉木的床足够大,三四个成年人并排躺都没问题。桑陌鸠占鹊巢,很规矩地只占了小半边床,睡出了一种军姿般的板正。
沈嘉木捞过几个靠枕堆在两人之间,楚河汉界似的划清界限。
桑陌鼻子酸酸的。
她明白,沈嘉木是怕她受惊吓过大,对男人这种生物产生应激。
“关灯吗?”
“可以不关吗?”
“嗯。”
床褥枕头都是清洗晾晒过的,有太阳的味道和清新的洗衣液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哪怕沈嘉木和她隔了一座枕头山,连脸都看不全,心里莫名安定。
就像一只飘乎乎悬在半空的羽毛,如释重负重重落下来。
返回时在车里也是一样,沈嘉木生着气一句话也不说,气氛凝滞而冰冷。而她也睡着了。
换成别人,即使是欧阳逸她也绝对不会放任自己睡过去。
桑陌闭着眼不知道,沈嘉木一直在看她。
一张本就小的脸几乎全陷在蓬松柔软的被子里,睫毛蔫答答地垂着,颤巍巍。
桑陌听到一声轻叹,一双手盖住她的眼睛,“快睡。”
“哦。”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掌心纹路,将所有不妥帖的地方抚平。
桑陌熟睡了过去。
沈嘉木的手慢慢抬起,在空中停滞一秒,重新落下将一张苍白的小脸包裹。
每夜,他满身萧瑟独自归来总会下意识地推开隔壁房间的门,面对着空荡四壁茕茕孑立的屋子站一会儿,任那蚀骨啮心的孤单和疲倦重重压向他。
苗茵茹看着他过年几天一点儿也不开心,提议全家去H省舅舅家放松一下。临出发前一晚他看到朋友圈里欧阳逸的抱怨,知道桑陌和刚认识没几次的人一同出游,他确实很生气。
但是,第二天他没有按计划出发,孤单单留在家里。
他放心不下。
上不着天下不靠岸,出了事就是移动的牢笼。他驾驶游艇追了过去,不远不近地跟着。
现在看着她完好无损温顺地蜷在他身旁,散发着暖洋洋的体温,让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
*
大年初七的早上,是所有打工人的噩梦。不甘不愿,生物钟比闹钟还准的于跃睁开眼,一点儿没拖拉地从床上爬起。洗漱都是以战斗速度结束,抓了个牛奶就出门。
他老板一向比普通员工到得早,每次长假结束尤甚。赶到公司楼下时,整栋楼除了保安和就是保洁。
于跃长吁一口气,整理一下西装的褶皱,心情轻松地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半个多小时后,公司每个楼层开始热闹起来,除了他们这一层。
随着电脑上显示的时间越来越接近上班时间,手机突然震了震。
工作狂老板给他发了消息,内容很简单:【今天我休息,会议推后,紧急的事发邮件】
于跃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没睡醒?
他把消息反复看了又看,确认每个字都看明白,尤其是“休息”两个字。
休息?
休息!
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打底的人说休息???
有同事把一摞需要签字的纸质文件放在于跃桌上,打个招呼正要走,被叫住。
于跃:“赵亮,变猪!”
赵亮瞪大眼睛,“你搞什么,你才变猪!”
于跃:“今天初几?”
“初七呀,年后第一天上班就失忆了?”
于跃抓着自己的头发,满头问号:“老板说今天休息。”
已经往门口走的赵亮走得好好的,突然崴脚,顾不上疼,转头问:“你说什么?老板休息?怎么可能,你一定是没睡醒或者不想上班出现了妄想。节后综合症有妄想症吗?”
于跃放心了。
看吧。
不是他一个人觉得不正常。他老板是谁?是高考结束第二天就稳稳坐在办公室的那个男人,是十六岁开始进入公司后所过之处鸟飞绝人踪灭的那个男人。
清晨的朝阳难得被卧室的窗帘挡住,房间里一片沉睡的安静。沈嘉木发完消息,把手机一扔。
无论睡多晚,总能在固定时间起床的他今天破例躺在床上。用靠枕堆起的楚河汉界已经歪七扭八,安静沉睡的桑陌紧紧攥着他一边的睡衣袖子,这就是他年后第一天旷工的原因。
过年期间随着父母拜年时,亲戚家有个出生只有一个多月的小婴儿。苗茵茹用手指逗小婴儿时,浑身软绵绵脖子都立不起来的婴儿立刻紧握苗茵茹的手指不放。小婴儿的妈妈笑着说去医院体检时,他抓着医生的手指把自己提了起来。这是新生儿与生俱来的无条件反射,三到四个月后逐渐消失。
看着这样的桑陌,再硬的心都顶不住。
何况,他对她从不曾心硬。
随着太阳一点点升高,桑陌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触碰她的脸。温暖顺着肌肤渡了过来,熟悉的掌心纹路让她全然心安地主动蹭蹭。
那只手顿了顿,好似要离开她的脸颊。空落落的惶恐感盈满心头,桑陌几乎是条件反射板抱住那只手,猛地睁开眼。
沈嘉木靠在床头逆着光怜惜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蹲在家门口可怜兮兮的流浪猫。
桑陌:“……”
流浪猫就流浪猫吧。
她保持着抬头仰望不撒手的姿势问:“沈嘉木,如果有人想买你一天时间,得多少钱?”
昨天的惊险给桑陌的教训过于惨烈,她觉得自己神经很是紧绷脆弱,只有在沈嘉木身边能放松一会儿。
“做什么?”沈嘉木没什么表情地问。
即使是从这样从下向上的死亡角度去看,这人也是好帅的。桑陌盘算着自己银行卡里的数字,“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以你的身价,想购买你一天的时间,需要多少钱?”
沈嘉木平静地说:“两千。”
不贵嗳,这个价她完全出得起,包月都可以。
桑陌张开嘴,正要说话,就听沈嘉木用毫无波澜的语气继续说完。
“每分钟。税后,节假日双倍。”
两百八十八万一天?比顶流明星还贵。
桑陌瞬间萎了,她甩开紧紧抓住不放的手,好像下一秒沈嘉木就要朝她收取三十三块三角三分的费用。
看着她小跑进洗手间洗漱,沈嘉木低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