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花满楼25

  很显然,江重威瞎了眼,代真恰好是个大夫,还是有名的能治眼疾的大夫。

  他对代真求的是什么,自不必多说。

  自绣花大盗出世,意欲求医者不止一人,代真同情他们的遭遇,却一个都没有答应为他们医治,只推说自己医术不精。

  因着这一遭,暗地里有了她嫌贫爱富、贪财图利的流言,他们都认为代真能治好瞎了多年的花满楼,对他们这种“新瞎子”,应该更有把握才对。

  若说花满楼的眼睛是一株枯死的树木,只要不断温养便可重生,那绣花大盗绣出的瞎子的眼睛,就是斩断了根的树木,已完全坏死。

  治疗方法嘛,也有,但代真不敢说——移植眼球。

  这些人看起来都是受害者,代真却知道他们个个逞凶斗狠,就算代真告诉他们可用将死之人的眼球,他们也会为了自己掳来健康的年轻人。

  七十多个受害者,七十多个瞎子,很可能要多七十多个死人。

  考虑到排异放应,为此而死的人绝不止七十多个。

  所以代真一个都不会治,如果这些人不嫌弃,她是可以给他们开些温养经脉的药方。

  因而,面对江重威小心的探问,代真也没心思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回道,“江总管,您不必试探我,你们的眼睛我真的治不了。”

  江重威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此时他不像是威风八面的王府总管,同代真那里出现过的囊中羞涩结不了药钱的黑瘦老农一样,笑容绝望又带着讨好,仔细咀嚼着每个说出口的字,生怕惹得代真不高兴。

  他越是如此,代真心里就更难过,愧疚充满了她的心,她倏然想起了张无忌。

  如果是张无忌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君子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

  代真的心一下硬了起来,正是见识到张无忌的优柔寡断给别人和他自己带来多少伤害,她才不愿意变成他那样。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

  代真心里将一切理清楚,无奈地叹一口气,道,“人们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叫我说,人也得知道永远有事情是人力无法企及的,我只是人,不是神。”

  江重威沉默着,代真已厌烦了这样的纠缠,这让她心里堵着一团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的闷气,时而气自己,时而气别人,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避开。

  代真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密室门前,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着门,又使力推了推,她专心地研究着,没有注意到金九龄跟了过来。

  “这里固若金汤,若没有钥匙,几乎不可能进去。”金九龄拧着眉,像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我问过了,密室内没有损毁,四周的铁墙是完整的。”

  代真心累地垂着眸,就算她承认许多高手能越过守卫悄无声息地摸到密室附近,也不代表她觉得绣花大盗真能在这里挖个洞而不惊动别人啊。

  ……对啊,挖洞。

  代真重重地跺了两下脚,侧耳听着什么,良久,她若有所思地开口,“这下面也是宝库的一部分么?”

  金九龄答道,“这下面是平南王府的酒窖。”

  “酒窖?”代真不由睁大了眼睛,哪里不能挖酒窖,一定要在放满宝物的密室下面挖?

  “酒窖的顶上就是密室的地板……那里应该没有包着铁墙吧。”代真喃喃道。

  金九龄抬起手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哗啦啦的,“我们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钥匙怎么会在你的手上?”代真惊诧道。

  花满楼看了一眼金九龄,见他的注意力不自觉地又放在代真身上,心中气闷,勉强维持着风度打趣道,“现下这整个平南王府,只怕没有金捕头去不了的地方了。”

  金九龄不失得意地大笑,“只是还要完成我在六扇门的最后一个案子,善始善终嘛。”他观察着代真的神情,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仰慕,最终也只是一片平静,心中有须臾的失落。

  “我们可以先去酒窖看看。”说着,金九龄领着二人进入密室旁边那片低矮的平房内,用钥匙开了门,进门之后,又掀起一块石板,下面是一段阶梯。

  酒窖很大,很凉,地面、顶上及四周都铺了平滑的青砖。

  花满楼眼中盛满了赞叹,他玩笑道,“幸亏今日进来的是我们,若是陆小凤来了,你不请他喝上几坛,怕是赶不走他!”

  金九龄微笑道,“至少他满足了就会离开,你要他一个人呆在这空荡荡的酒窖里,恐怕还不如给他一剑来得仁慈。”

  代真已经走遍了整个地窖,一边走,一边听四面的回音,酒窖内的布局已经在她脑中成型。

  “花满楼,酒窖的顶上有什么异常吗?”在外人面前,代真是不太好意思叫出“阿楼”这样肉麻的称呼的。

  花满楼摇了摇头,“没有,十分平整。”

  “这就怪了,难道绣花大盗从这里进去后还把入口封了起来?”代真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自言自语。

  代真试图从心理的角度理解绣花大盗的做法,他连续犯案的动机可能是求财,但从他的犯罪手法来看,这人是个高智商罪犯,也许高高在上的带着一种戏耍公职人员取乐的隐秘心理。

  若是求财,绣花大盗何必在逃出后将又入口封起来,若是带着取乐公职人员的目的,绣花大盗一定会回到案发现场回味曾经作案的快感,甚至藏在调查人员周围观察他们无从入手的窘境。

  想到这里,代真背后汗毛倒竖,她应激地抬起头观察四周。

  “怎么了?”

  突然从背后冒出的声音吓了代真一跳,她急转过身体倒退几步,惊魂未定之时反应过来这是金九龄的声音。

  方才她思考太过入神,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站在她身后。

  金九龄也被她惊到了,连忙把双手举在胸前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花满楼担心地走过来,看到她额上冒出的冷汗,自然地从袖袋里摸出手帕替她擦拭。

  “你是发现什么了吗?怎么把自己吓成这样?放心,我和金捕头都在呢。”花满楼温和关切地话很好地安抚了代真。

  平静下来后,本想讨论一下案情的代真听到“金捕头”三个字,又迟疑不决地将话咽了下去。

  代真也不知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从她知道金九龄可能存在受贿行为后,就已经把他从朋友列表里移了出去,对着他有所保留,大家多年后再见,这种行为也可以解释为生疏。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金九龄是个很厉害的捕头,隐瞒与案情有关的线索,若是拖累了破案进度,就完全是她自己的错,纵然如此,她还是排斥将一切和盘托出。

  金九龄见代真情绪稳定,才缓缓走了过来,他并未提起方才的插曲,反而气度十足地提议,“酒窖建在地下,阴沉寒凉,呆久了对身体不好,我们还是先上去吧。”

  花满楼也赞同,他担心代真仍有惊惧,不露声色地靠近她,声音沉缓平静,“恰好也近午时了,我们也有机会尝尝王府的膳食有何过人之处。”

  金九龄笑道,“有几个厨子还是宫里做过御膳的,别的不敢说,可口还是做得到的。”

  他话中不乏炫耀得意之意,花满楼捧场地赞叹几句,代真却走神了,心想这金九龄本就是个爱好享乐的性子,为了钱财做些出格的事也不是很出人意料。

  这一瞬间,有一丝灵光在代真脑海中闪过,等她想细细追寻时,却什么也摸不到。

  代真相信这是潜意识给她的提醒,于是更加心安理得地防备着金九龄。

  用餐时,金九龄亲自为代真夹了一只虾,“……这是胡椒醋鲜虾,因为胡椒名贵,这道菜可不是时时都能吃到,从宫里传出来的做法。”

  虾已去了虾线,开了背,吃起来倒不麻烦,稀奇的是胡椒,这是国外传来的一种香料,价格十分昂贵,直到三宝太监下西洋,中原与海外的交流频繁起来后,才偶能出现在寻常人家餐桌上。

  以前代真初听人说起它的时候,四处搜寻过一番,最终发现连江南首富的花家都没能找到,也就歇了心思。

  胡椒的辛辣与虾肉的鲜甜在口中爆开,刺激舌头分泌更多的唾液,熟悉的味道充斥口腔的那一刻,代真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当你所处的环境与曾经的生活天差地别,从住所、被褥到食物、酒饮没有一样觉得熟悉的。

  突然尝到和曾经一模一样的味道,让人有种落泪的错觉。

  代真是直到馨香的手帕递到眼前才发现,她是真的落泪了。

  代真尴尬地擦着眼泪,出口的话已有些哽咽,“……辣到了。”

  她说不出更多,不想骗人也无法说出实情。

  花满楼想到曾经代真好像寻过这种叫胡椒的香料,也许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体贴地并未追问。

  有下人来送了一壶酒,花满楼和金九龄小酌几杯。

  他们下午预备进密室瞧瞧,却被突然寻来的一个人打乱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