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花满楼12

  江南的女子柔情似水,吴侬软语,不必上酒,就足够醉人,但在青楼这种地方,代真也不敢喝酒。

  魏三就坐在她旁边,清俊的小脸涨的通红,一双眼都不知道放哪里,不安地动来动去,仿佛他坐的椅子上放了钉子。

  身旁一直有穿着暴露的女子来去,有时她们宽大的衣袖拂过魏三的肩膀,有时她们嬉笑打闹,撞在魏三的背上。

  他一个大男人,在这种地方表现得如同一个误入狼窝的小白兔,他悄悄地瞥了一眼代真,发现人比他自在多了,还有兴致拈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尝。

  魏三当即觉得丢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学着代真的模样捏起一块糕点,可他手劲太大,糕点还未到他嘴里就碎成小块掉在桌子上,最终送到他嘴里的,只有两根手指之间捏着的一点点。

  魏三:……这表现并不比他刚才更好。

  而代真也并不像魏三以为的淡定自若,若是仔细看,就能发现她捏着茶盅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对一个大夫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代真这种能执针入骨的名医更是一种侮辱。

  可她就是抖了,抖的无法控制,心惊胆颤,欲仙欲死。

  她怎么也没想到,青楼里不点姑娘的花费也能这么高,在大厅里落座,一壶茶一两银子,一碟栗子糕二两半,也就瓜子花生是免费的,但限量,一桌一碟子。

  如果心里的泪能流出来,她现在一定堪比当面哭长城的孟姜女!

  外人看来,这桌的两个小郎君一个比一个长得好,但是青楼的姑娘们可看不上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她们欢场中历练出来的毒辣眼光,自然知道这两人皮囊虽好,钱包却不太鼓,才没那个兴致“扶贫”呢。

  代真靠近魏三的耳旁,悄声问道,“你说的孙老爷,确定在这里吗?”

  魏三“嗯”了一声,“怡情院,我再三确定过就是这里。”

  “那他……”

  代真的话被一阵大喊大叫盖过,那声音从楼上传来,周围的人们仿佛习以为常,连个眼神都懒得扫过去。

  她侧耳细听,听到怡情院的龟公扬言要把龟孙子剁碎了喂后院的那条看门恶犬,一堆人闹闹哄哄地下了楼。

  魏三看到这种情况,心中已有退缩之意,可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听热闹的代真,还是认命地迎了上去。

  等到他们带着烂醉如泥的孙老爷出了怡情院,把人丢在无人的巷子里时,两人如出一辙地露出肉痛的表情。

  代真控制不住地讨伐瘫在地上站不起来的孙大爷,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声调上扬,“你你你你你怎么能在怡情院欠了八百两银子?!”

  魏三也哭丧着脸道,“是啊,这才几日,你可真不会过日子,八百两都能在府衙附近买一栋不错的宅子了,我一个月的薪水也才二两银。”

  “不行不行,我得缓缓,魏三啊,黑市上人肉什么价格,这孙大爷能剔出几斤肉啊。”

  魏三显然也被“八百两”刺激得失去理智,“除去骨头、内脏,怎么也有百八十斤吧,可是他的肉也不值钱啊!!!”

  代真悲愤地仰头望天,希望眼泪能回到眼眶里,不要暴露她是个土包子兼穷鬼的事实,半晌还是没忍住,十分没骨气地表示,“这钱……就从东家给的活动经费中出吧。”

  魏三重重地点头赞同,“后面提问的钱也同样。”

  孙大爷在地上躺的不痛快,半坐起来,靠在墙上,眯着眼打量这对“兄弟”,酒精使他的大脑过度亢奋,但他又是个极聪明的人,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聪明的事实。

  借着混不吝的外皮作伪装,他龟孙子大老爷在江南一带逍遥数十年,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但这种抱着金砖哭穷的人物,属实第一次见到。

  眼盲的魏大夫,一手医术出神入化,花满楼的眼睛就是她在医治,只这么一个江南花家的金疙瘩,就能提供她数之不尽的财富,更别说她暗地里还在为皇帝卖命,倘若她乐意,就是睡在金子堆里也没问题。

  孙老爷一张口,酒气混着流氓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哎呀两位公子,你们要是想见大智大通呢,就准备好银子,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多是可以多一些,但少是不能少一分的。一个问题一个元宝!”

  “要是你们舍不得银子,就放我回去,不过我事先说好,八百两银子是你们心甘情愿赎我的费用,我是不还的。”

  代真和魏三两个小穷鬼谴责地看着孙老爷,孙老爷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代真败下阵来,想着八百两银子都花了,还是多问些情报比较划算。

  两人雇了一辆马车,先是去钱庄把银票换成银元宝,又照着孙老爷的指示来到野外,孙老爷带着他们走到一个破旧的石窟前。

  石窟像是人为开凿的,入口很小,人只能爬着进去,孙老爷就是那样进去的。

  代真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将内力灌注在双耳,她平日里依靠灵敏的听力已可应付日常生活,当她专注地使用自己的耳朵时,更能听到许多高手也听不到的动静。

  按照她脑中剩余极少的生物学知识,她猜测双目失明使得她的耳朵向着更灵敏的方向进化,这是健康人怎么练习也达不到的程度。

  灵敏的听力有时不是好事,譬如现在,虫子从干枯的树叶上爬过留下“沙沙”的声音,像极了人的指甲划过光滑的青石砖,那声音不大,但是另类的让人难受,止不住地牙酸。鸟类扑扇着翅膀,羽毛和空气摩擦的声音倒不是很难听,但啄木鸟“笃笃笃”不断椽击树木的声音就难以言喻了。

  在这种“魔音贯耳”的时刻,维持风轻云淡的表象是代真从这一折磨中得到的唯一一点乐趣。

  石窟里传来孙老爷的声音,他说,“可以开始了。”

  代真抛进去一个元宝,第一个问题,“青衣第一楼的位置。”

  过了片刻,里面才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公子这个问题远超出五十两银子的价值,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看在你背后之人的身份上,我就当送你这个答案。青衣第一楼在珠光宝气阁后的山上。”

  代真又抛进去一个元宝,第二个问题,“怎样能找到熊姥姥。”

  里面沉吟许久,出现另一个老人的声音,“只要你找到一双绣着猫头鹰的红鞋子,也就能找到她。”

  “红鞋子?”代真喃喃念着,魏三也陷入自己的思绪,江湖很大,而武德司成立的时间很短,他们获得的情报少而不全面,代真并未纠结于此。

  倘若武德司找不到那双红鞋子,就代表他们暂时没有找到熊姥姥的能力,熊姥姥毕竟是个人,随时都在活动,不可能停留在一个地方等他们去抓,他们也不可能把大智大通拴在裤腰带上去抓人。

  代真回过神,抛进去第三个元宝,“最后一个问题,有什么办法能让大智大通为我所用?”

  这个问题甫一说出口,大智大通还未回答,孙大爷倒是急得跳脚,“小公子,做人不能这样无耻,我龟孙大爷可靠着这两个老东西糊口呢,你不能把我的吃饭的锅给端走了哇!”

  代真含笑道歉,说出的话却并无歉意,“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大智大通两位大师既然通晓世事,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有多危险?”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世上每一条路都是危险的,每个人走在路上,可能生病,可能遭受无妄之灾,可能只是安静地休息,就从天外飞来流矢,人只能希求走路时的心情是放松愉快的。”

  代真闻弦歌而知雅意,从善如流地告辞,“既然两位前辈这样说,那我只能祝愿你们在这条路上走得更久一些。”

  一个不常出门的人到了一个新地方,总会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想尝试这里一切新奇的、上好的东西。

  代真也是如此,她听墙根下晒太阳的两个老乞丐说起“上林春”的美食,就拖着魏三一起去了。

  要了上林春卖的最好的四个菜,加一壶菊花茶,荷包减十二两银子。

  这次代真顶多有些心疼,却不觉得自己败家,毕竟这是四个大菜,个个有肉,想到怡情院里那迭“精致”的点心,她发誓,再也不去那种娱乐场所吃东西,乐没乐着,纯粹是当冤大头去了。

  消费观念十分朴素的代真等到吃完饭又后悔了,毕竟她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十二两银子可以买几十斤肉了,这次她没忍得住,捏着干瘪的荷包在上林春门口对魏三哭诉,“三啊,你说,这个钱能不能报销呢?咱们回去记账,就当赎孙老爷花了八百一十二两银。”

  到底钱不是魏三出的,他心疼有限,站在人家上林春门口红了脸,哄着代真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那里花多少钱不都您说了算嘛,咱先走吧,不在人家门口碍事了。”

  两人没走几步,代真又想起了今天雇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花了三百文,我也要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