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情长

  从义正镖局离开,张无忌担起了赶车的职责,高大夫并不悔不怨两个妹妹坐在车内,昆仑派的两个弟子则是骑马前行。

  他们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一路上行进速度并不快,行至半途,那两个弟子不知收到了什么消息,急躁起来,不断催促他们加快行程,不过三日,便赶到了昆仑派所在地三圣坳。

  还未来得及惊叹此处的风景,便被人急急赶入铁琴先生的铁琴居,一进门,只见一众年轻弟子们俱都面带悲色,还有十来位行医打扮的客人。这些客人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有的身体开始发抖,额上冷汗一股一股地冒出来。

  “这是怎么了?”带着张无忌来的男弟子率先发问,“师父呢?”

  无人回答他,只听内室传出一道悲怆的声音,“是宁儿和扬儿吗?别在外头说小话儿,进里间来。”

  同行数十天,张无忌才知道这两个弟子的名字,男的叫管宁,女的叫莫一扬。

  管宁和莫一扬急步进入内室,跪下磕头,齐声道,“弟子拜见师父。”

  何太冲摆摆手,“起来罢。”然后就一手撑着额头,阖上眼,似没有丁点力气多说哪怕一个字。

  管宁觑着他的神色,小心问道,“不知五师母身体如何了,弟子和师妹从外头回来,理当拜见。”要是往常,管宁必定有眼色地问候五位师母,尤其是大师母,是师父的结发妻子,师父对她又敬又怕又爱,他们这些弟子也都一样。

  可他出发去寻医前,就知道这位五师母的身体不大好了,来了许多高明的医生,却连病症都无法确定,师父也数次用内力探脉,未发现异常,看今日师父这情状,只怕……

  这话触动了何太冲的伤心事,他长叹一声,眼角已不觉落下泪水,“你五师母刚刚去了,也好,你和扬儿去后面拜见她最后一面吧。”说着语气又恨恨起来,“都是些庸医,庸医!连个病症都探不明,留着他们有什么用,与其让他们活着误人性命,不如我发发善心,让他们去阎王那里赎罪!”

  早在他这五夫人缠绵病榻之时,何太冲已不止一次说过要那些医生给他的五夫人陪葬的话,但到底顾忌五夫人的身体,如今真到了这地步,他心里的悲怆无处派遣,这些医生又没有了用处,自然又要拿这些医生们撒气了。

  管宁和莫一扬半个字不敢多说,随着何太冲去了五夫人的卧房,正有两个三四个仆婢替五夫人梳妆打扮,换上寿衣。

  他俩不敢多看,恭敬跪地在床前磕了三个头,又随着何太冲回了前面。

  “把那些庸医都给我带上来!”何太冲怒道,“前厅那几个,一并锁了,我要这些庸医给我爱妾陪葬!”

  莫一扬张口欲说些什么,被管宁拽了拽袖子,心里的那股勇气也就散了,只能安慰自己,生死有命,那三个孩子既然跟了上来,撞在师父气头上,因此丧命也怪不了别人。这样想着,心头的歉疚也就去了大半。

  张无忌站在厅中,紧紧抓着两个妹妹的手腕,时间愈久,心中的悔意便愈浓,他不该一时冲动带着妹妹们来了这里,他这条命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他早有准备,丧命在此也不觉可惜,可若是累得两个妹妹一同没了性命,他就算去了地下,也无颜面对托孤的纪姑姑,更别说这些时日,他和不悔不怨两个人同吃同住,相依为命,说是把两人当成他的亲妹妹也毫不为过,怎么忍心看着她们……

  厅中早就有了低低的啜泣声,张无忌听在耳中更觉烦躁。就是一直强撑着的高大夫面上也露出末路之悲,他枯瘦的手掌拍在张无忌背上,“阿牛啊,连累你们了。”说着就长叹一声,其中多少怅然凄恻,令人心酸不已。

  “老头这把年纪,也算是活够了,就是对不住你们兄妹,跟着我一起进来,没了命。”

  张无忌面露不忍,“您别这么说。”

  高大夫继续道,“你是个仁义的好孩子……”只来来回回地说这一句。

  代真仰着头,把他们的情态一一看在眼中,张无忌的后悔她也没错过,她是不怪他的,没有他,她和杨不悔早在离开蝴蝶谷的时候就被人吃了,更别说这一路上,对于体弱拖后腿的她,张无忌是如何悉心照顾、小心呵护的。

  在这陌生的世界里,张无忌给了她太多的安全感,可张无忌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明明自己命不久矣,还能坚守承诺带着两个小女孩跋涉万里,还能因为担心年迈的高大夫走这一趟龙潭虎穴,如今后悔,也不是为了自己,是担心两个妹妹。

  代真心中酸酸软软,喉头哽咽,不是为了未知的前途,是为了这个内心澄澈的少年,为这种不掺杂任何利益衡量的善良,或许,还有一点迟来的害怕。

  小孩子泪腺发达,她情绪上头,眼泪便再也忍不住。

  张无忌听到她的哽咽声,一惊,连忙蹲下,左膝触地,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怎么了,不怨别哭,是害怕了吗?没事的,有无忌哥哥在,哥哥会保护你的。不哭,不哭……”

  心中紧绷的杨不悔也被她吓着了,顿时忘了自己的害怕,拉着她的小手道,“姐姐也在这儿呢,不要怕。”

  眼泪朦胧的代真看着两人,硬逼着自己忍住泪,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奏效。

  张无忌又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不怨是不是累啦,在哥哥腿上休息一会儿。”

  代真这一哭,吸引了厅中大半视线,众人仿佛此时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

  见到代真哭得红彤彤的双眼,有不少女弟子都面露怜爱,还有两个脚尖移动,像是要过来安慰她。

  正在此时,厅外传来丁叮啷啷的声音,张无忌抱着代真,凝神细听,像是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不消片刻,进来七个医生,这七人的脚上都系了铁链,铁链又锁在一起,这七人面色愁苦,形容憔悴,脚底蹭着地面,走得极不情愿。

  七人后面,又跟着几个年青人,手上拿着铁链,进来后就要锁住厅中站着的那些医生。

  这下子,哭声愈发大了。

  张无忌抱紧了代真,拧着眉思索,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逃出生天。

  何太冲胸中郁气难解,也跟着来到前厅,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医生,“你们有什么好哭的?庸医害人!我这受害者还没哭呢,你们倒是哭得可怜,也不知你们手上沾着多少无辜的人命,我今日也算是替天行道。”

  随着这何先生进来,张无忌只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极淡的古怪香气,又想到那些弟子闲谈间说起,那五夫人死前全身肿胀,双眼肿得都睁不开,且喘气甚急,如同扯着风箱一般。他心头有了一点猜测。

  又听那何先生说道,“……陪着我的爱妾,也是你们这些庸医的福分。”

  人群中有一道战栗的声音道,“铁琴先生,我是今日才到三圣坳的,连如夫人的面都没有见过,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出去?”

  这话一出,许多人的眼中升腾起希望。

  何太冲冷笑,道,“管你何时来的,没治好我的爱妾,说明你命中该绝。”

  言下之意所有人都逃不过。

  张无忌这下没了顾忌,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何先生,倘若你把我们这些庸医都杀了,五夫人的病症你就永远也探不明啦,背后陷害她的人可要开心死啦。”一道清脆的少年音响起,正是张无忌,代真和杨不悔俱都仰头看着他,可以说这下前厅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何太冲大怒,“哪来的小子,这么猖狂!”

  张无忌牵着代真和杨不悔从人群中走出来,直直地盯着何太冲的眼睛,这下,那股古怪的香气愈发浓郁。他喃喃道,“果然。”

  何太冲看这少年胸有丘壑、气质清然,怒火不觉间消去,对他的话也信了三分,“你这小子,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就信口胡说。”

  张无忌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眼前便浮现四五年前父母双双惨死的画面,不由心下暗恨,他看看身后跟着的两个妹妹,又想到这厅中的医生足有二三十人,又把心中的仇恨强压下去。

  “自何先生走进来,小子便闻到一股古怪的香气,且听闻五夫人的一些病症,心中猜测她并非生病,而是中了奇毒,小子斗胆,倘能得见五夫人遗容,去她生前住处瞧瞧,便能辨出她所中何毒。”

  乍一听这种说法,何太冲面上露出沉吟之色,他又去看那些名医的脸色,这些人之前不是说他夫人风寒入体,就是甚么阳盛阴虚,还从未有人说她是中了毒。

  想着他的爱妾可能是被人毒害而死,何太冲又沉下脸,“你既然说得这么头头是道,那就跟我去看看,要是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我必然要把你这小子还有这两个小丫头扔到山里去喂狼。”

  何太冲带着张无忌往后面去,见他执意带着两个小丫头,也不多说,总归是要死的人了。

  “小子,你叫甚么?”

  张无忌心头一紧,生怕这人认出了他,“小子叫曾阿牛。”

  “曾阿牛?”何太冲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没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