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和宿敌成亲以后【完结】>第14章 邶风

  和煦的阳光落在谢墨蓝色的眼睛里,少年人眼底清澈,折出的光芒在那一刻惊心动魄。

  奚砚别开目光转过头,轻咳一声,难得的乱了章法。

  “……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谢墨从善如流地松了手,让他卷起画轴:“好啊。”

  “你……你今天的书看了吗?”奚砚耳根有些发烫,怪这太过明媚的阳光,倒让人心烦意乱,“看到哪里了,有没有不会的?”

  谢墨盯着他发红的耳根,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啊,啊,有,看了,有不会的。”

  奚砚挪开画轴:“哪里?”

  “《邶风·击鼓》这篇。”谢墨把书卷摊开,指着上面的字给奚砚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奚砚皱眉看了半天,不解道:“你哪里不理解?”

  “我不理解他说的意思,是要与相爱之人相守到老吗?”谢墨眼中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因为战争所以无法与家人团聚,所以与所爱之人无法见面,无法实现相守到老的承诺?”

  奚砚点头:“你理解的很好。”

  “不,不好,我只是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可我并不懂。”谢墨认真地看着他,“其实我一直想问,不光这一篇里面,还有其他一些篇章里也有关于爱的描述……爱是什么?”

  奚砚被问愣了:“什么?”

  谢墨就认认真真又复述了一遍:“爱是什么?”

  “……”一向博古通今的奚老师被问住了。

  爱是什么?他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谢墨认真的神情有些稚嫩又有些笨拙,看上去就像是渴求糖果的孩子,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我自小在冷宫里长大,所见的都是被废弃的宫妃,她们嬉笑怒骂,有关于家族的、有关于皇帝的、有关于孩子的,可我从她们的言论里从没觉得她们对这些人有丝毫的爱。”谢墨寻思道,“或许她们曾也爱过什么人,可她们来到了这里,爱让她们受伤到如此地步,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诗词里,会写关于爱的事情?”

  “不是的。”奚砚下意识反驳,立刻反驳,可当谢墨看过来的时候,他又觉得词穷,这还是第一次他面对谢墨词穷,“……不是的。”

  谢墨笑了:“所以我在问你啊,奚老师。”

  阳光下,谢墨的笑容带着些单纯的残酷,他从小活在冷宫,没有人爱他,奚清寒与奚砚的关怀是他的第一束光,可在谢墨眼中,那也与爱无关。

  他自小不懂什么叫爱,活在群狼环伺的环境,身边人疯疯癫癫,温饱都成为问题,哪里还会有人有这个闲心教给他什么叫爱。他最先学会的,是生存、是警惕、是活下去。

  奚砚慢吞吞地开口:“人活于世间,有很多种感情,爱也分很多种,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有夫妻之间的爱,也有朋友知己之间的爱……这个问题太泛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讲。”

  “慢慢讲就好了,”谢墨摊摊手,“刚才你说,爱分很多种,我觉得你说得对。可你刚才说的那些之中,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的。”

  “怎么说?”奚砚摆出一副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架势,伸手往他对面的石凳上一摆,示意他请坐。

  “你说父母对孩子的爱,可我如今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把我扔进冷宫不闻不问,自生自灭。他有爱吗?或许有,可这种有,却是让我备受折磨。”

  “你说朋友知己之间的爱……我朋友很少,可信度不高。可你与我三皇兄谢栩应当也算是朋友知己了,毕竟你为他侍读,可这成为了你束缚的枷锁,这种爱是一种禁锢。”

  “你说夫妻之间的爱……”谢墨抓了抓头,“我父皇对我母妃算吗?”

  奚砚正在沉思如何与他讲,闻言短暂地跑了下神:“算的,我听姑姑说,宸妃娘娘生前,陛下是很爱她的。”

  “那就是了,我父皇对我母妃有夫妻之爱,可他照样还是纳了后宫佳丽,在她身故后,依旧把唯一的血脉、也就是我,扔进了冷宫不闻不问。”

  奚砚觉得他说的不大对,但究竟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因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他缓缓开口:“松烟,我觉得你想的有些偏激了。”

  “你说陛下与你的父子之爱……恕我直言,其实我是觉得你们之间应该是没有的,他从未见过你,你出生后就匆匆分开,所以,应当是没有父子之爱的。”

  他说这些还有点儿担心伤害到谢墨,可谢墨一脸无所谓,甚至还同意地点了点头。

  “至于我和谢栩。我对他没什么别的感情,朋友可以算,更多是尽忠罢了。”奚砚慢慢地措辞,“但禁锢我的并不是他,而是背后更多的家族渊源与朝堂动荡,所以,这条也不大算。”

  “至于夫妻之爱……”奚砚扶了扶额,他们两个十四岁的少年,未曾成婚也未见过旁人成婚,坐在这里谈夫妻之道总有点儿坐井观天的意思,“大概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吧,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总比独自在红尘中磋磨好些。”

  谢墨笑出声:“奚老师还喜欢探究佛法?”

  “偶尔、偶尔。”奚砚示意他别打岔,“你看呢?”

  “我觉得你说得对,可我觉得,这辈子我应该不会和谁产生有关‘爱’的联结。”谢墨单手撑在石桌上,“我不懂这种感情,又怎么能回馈给别人,所以看书上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爱与恨,情与欲,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奚砚浅浅笑了下,“或许现在你不懂,未来你就懂了。总有那么个契机,你会明白的。”

  “我会么?我看书里关于爱恨之类的,都还蛮复杂的。”谢墨装模作样地叹息,小大人似的,“何必那么复杂呢?”

  他拿起书,再次读了一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本书你还要么?”

  奚砚没跟上他的思绪:“啊?”

  “这本书,你还要么?”谢墨扬了扬,“你若是不要,可不可以送给我?我多读几遍,或许未来有一天能够懂了,然后再读一遍,就会通透了。”

  奚砚带来的书大多都是自己的,一般教完都会带回去,原因无他,只担心有时候谢栩会突发奇想要哪几本,他到时候给不出来,又没有合理的说辞来解释,于是一般都会教完就带走。

  但看着谢墨希冀的目光,他摇不了头。

  “来,我得留个纪念。”谢墨看到奚砚点头,兴冲冲地拿了笔墨出来,“写什么好呢?”

  “今天是夏至,”奚砚想了下,“就写‘建衡四十四年,夏至,奚砚赠予谢松烟’吧。”

  “好!”谢墨当即应下,正好也让奚砚看看他的书法有无长进。

  谢墨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奚砚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道:“其实你方才说的,不无道理,但这世间事从没有那么简单的。”

  谢墨疑惑地问了句:“什么?”

  “如果世界上人与人之间都能用简单的爱恨一言蔽之,那很多事情早就不会有那么复杂。”奚砚看他写的字,“夫妻、君臣、兄弟……都是如此。不懂得的人,才是少数,才是幸运。”

  一语成谶。

  十四岁的奚砚永远也想不到,在九年后,这世界上能让他最感觉到爱恨交叠、恨不得同归于尽的,居然是长大后的、他面前的少年。

  冷月光辉,建衡四十四年的夏日凉风吹不到昭安三年的年末寒冬,奚砚在月光下将谢墨瞪着,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都清楚,对方应该是都回想到了建衡四十四年的日子。

  良久,谢墨先别开了目光:“……我记得我说过什么的。”

  “哦,那与我何干。”奚砚紧了紧怀里的书,面上一片冰冷,“夜深了,再不回明早怕是要起不来,王爷自便吧。”

  谢墨足足在街上站了大半宿才回屋。

  奚砚已经睡熟了。谢墨在卧房里面转了一圈没找见人,最后看见承端匆匆出门起了个夜,才确定奚砚是跑到书房里面住了。

  书房里面摆了软塌,有时候谢墨看奏折看得晚了,也会在书房休息,因此地龙与炭盆供应得都很足。承端怕热气飘出去,但又怕动静太大扰了奚砚睡觉,只轻轻带上了门,给了谢墨进屋的时机。

  奚砚自己带了枕头和被褥,已经陷入了沉眠,呼吸均匀而又平缓。

  你倒是真的睡得着。

  谢墨攥起拳头想砸在窗棂上,凭什么、凭什么只有自己在这儿生闷气,这口气不上不下卡在他胸膛,他躺都躺不下!

  但又担心会惊了奚砚的清梦,所以谢墨举起来的拳头半天也没落下去,最后化成轻轻的一下,怼在发冷的窗框上。

  成蹊给谢墨望风,以防承端回来看见他们这一主一仆大半夜不睡觉站门口,像是要半夜把奚砚怎么地似的,他搓搓手,偷瞄了眼自家主子,发现他举起来的拳头带着雷霆之力挥下去,结果悄没声地落在了窗户上。

  啧啧。成蹊不敢在谢墨面前这样,只好拢着袖子转过头自己腹诽。

  “走吧,回去睡觉。”谢墨大步流星走出来,顺手在他背后一拍,险些把成蹊拍地上,“告诉晏时悟,奚砚那边暂且不用盯着了,也不用跟着了。”

  “那、那明天奚大人入宫……?”

  “我说不用了。”谢墨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成蹊连忙称是,不敢在气头上忤逆他。

  这夜两人不欢而散,一连几天,两个人都没说话。

  这么说仿佛又有点不准确,没说话主要是因为谢墨和奚砚好几天都没有见面。早朝时匆匆一瞥,所有的话都在场面上,没什么机会能够聊天。私下里,奚砚仿佛也清楚从那夜之后谢墨就不会缠着自己,真的在敬书房住了好几天,压根儿没回来。

  摄政王第一次感受到孤枕难眠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虽说奚砚在的时候,他俩也只同床共枕过那一次,那次自己还没有意识,第二天起来才知道和奚砚躺在一张床上的。

  但……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由奢入俭难,谢墨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实在按捺不住了,终于在奚砚住宫里的第六天带着成蹊进了宫。

  敬书房里却只有小皇帝一个人的身影。

  谢煜看见他来还挺诧异:“七皇叔?你怎么来了?”

  谢墨也没跟他虚与委蛇,行了个礼便开门见山:“臣来寻奚大人。”

  “老师不在宫中。”谢煜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儿,唇角勾了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乔松轩回来了,老师去找他吃酒了。”

  “噌——”

  那点儿疑惑瞬间变成愤懑,直直冲上了谢墨的脑门儿。

  乔松轩。谢墨攥紧了指骨。

  如果说奚砚有心上人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整个上京城,他最怀疑的就是乔松轩。

  【作者有话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邶风·击鼓》

  是谁彻底炸了醋缸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