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衍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扯着自己师尊的衣袖,随人融入拥挤的人群。

  他顺着晏行的目光看去,落点正是一年轻男子,正与另一名年轻女子并肩而行,两人与街上结伴而行的其他青年男女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不解道:“师尊,那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前面就是秘境的主人,我们跟着他。”晏行的语气还是平静的,却像是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情,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微蹙着眉。

  “师尊怎么知道的?”池衍惊奇。

  晏行看向不远处那对有说有笑的青年男女。

  女子正抬头,言笑晏晏地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周遭嘈杂的环境让那人弯腰侧耳去听,脸颊却不小心碰到女子柔软的唇瓣,霎时让两人红了脸。

  两人一个英气俊朗,一个明艳动人,站在一处,是任何人都会称赞一声郎才女貌的程度。

  晏行敛去眼中的惋惜,对池衍说道:“那人的神魂与秘境中的其他人不同,仔细看便能分辨出来。”

  池衍不懂,以他现在的修为能看得出来就奇怪了。

  但这不妨碍少年崇拜地点头,无条件地相信晏行的话。

  说话间他们与那对男女的距离又近了几分,能听到那年轻女子嗔怪般道:“周郎君这次要是再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到时母亲若还是要将我许配给沈大人家的公子,我可找不到理由来拒绝了。”

  说是嗔怪,但语气中更多的是调侃和玩闹,那点细微的不满更像是对久别重逢的心上人的撒娇。

  男子自知理亏,俊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去,又红着脸抬手把身旁人抱进怀中,保证道:“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了,之桃,灯会结束后,我就上门提亲。”

  “不要脸,谁说要和你成亲了。”被唤作之桃的女子佯怒着轻轻推了抱着自己的人一把,眼中的神情是欢喜的,口中却道,“街上还有那么多人呢,别抱着我。”

  英俊的青年便真的像做错了什么事,局促地松开手,满脸通红地愣在原地。

  孟之桃见人这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主动挽住了青年的手,俏皮道:“好啦,我原谅你了。”

  再前方就是一座朱红宅邸,光是大门便气派非凡,匾额上是龙飞凤舞的孟府二字,想来应是某位高官的府邸。

  孟之桃松开周云廷,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阶,准备推门进去,想了想,还是回过头对人说道:“你明日再到我家来找我吧。”

  是对他此前话语的回应。

  男子一下就听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分明瞧着年岁也不小了,却还是如毛头小子般瞪大了双眼,怔愣间女子又娇俏地催促了一句,他这才从不可置信地喜悦中回过神来,憨笑着应了,又挠了挠头,看着人傻乎乎地再次笑了起来。

  眼见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朱红大门后,留下那年轻男子一人在原地,池衍扯了扯晏行的袖子,问道:“师尊,这两人分开了诶,我们怎么办,还要接着跟下去吗?”

  “这位小道友是第一次出来历练吧。”

  旁边突兀地插进来一道声音,池衍转头看去,是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身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对方笑得眼角的细纹都堆起,一如门派中和蔼的长辈,妖族的直觉却让池衍在这样的笑容中浑身难受,就像被滑腻腻的毒蛇盯上了,让他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出于目前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池衍下意识地要退开,晏行反而抬手揽着人肩膀又把人留在了怀里。

  晏行彬彬有礼地对那人点了点头,代替池衍对那人道:“不知阁下对我徒儿有何见教?”

  语气温和如春风化雨,就像陪徒弟出来历练的师尊一样,再自然不过地抬手揽住了自己的小徒弟。

  上前搭话的那中年修士却眯了眯眼,总觉得眼前这一身月白色的仙君云淡风轻外表下透着若有若无的保护欲和独占欲。

  中年修士笑了笑,不管怎样,他确实看上了眼前的少年。

  他拱了拱手,终于舍得暂时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口中道:“在下张道全,一介散修。相逢既是有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自从进入秘境后,虽然沿途也见到零星几个修士,但这还是一个与他们产生了交集的。

  晏行却没有和人多说的意思,淡淡地瞥了人一眼,礼节性的笑容也淡了许多,一颔首,揽着池衍就要离开。

  张道全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眸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霎时心中一悸,后背一凉。

  但他已经许久没碰到过那么合自己心意的……妖了。

  他看着少年被人揽在怀里,正逐渐离他而去,心一横,仍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

  张道全决定先表现自己的诚意,主动对池衍和晏行道:“二位可知此处秘境的主人是谁?”

  上元灯节的热闹还在持续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嬉笑着从他们身旁经过,真实得几乎要让人忘记他们已经进入秘境之中。

  哪怕心上人已经离开了,青年还在朱红大门前徘徊着,不时抬眼看看,像是能透过紧闭的大门看到人在里面做些什么,眼中满是幸福的笑意,一如最平常不过的坠入爱河的青年。

  但张道全却指着青年,对池衍二人道:“我曾在机缘巧合下看到过记载着上古神明的残卷,不像流传到如今已经失真的传说,里面都是各种秘闻,其中一位神君在凡俗时的姓名便叫周云廷,不过才飞升不久就不知因何陨落,我见过神君的画像,正是那人。我猜此处秘境的主人,八九不离十便是他。”

  他趁热打铁道:“神君留下的秘境百年难得一遇,其中必有很大机缘,但想必危险也不小,不如我们一道,互相也有个照应。”

  池衍不喜欢这人,而且比起虚无缥缈的机缘,小狐妖现在更想和自己师尊单独待在一块。

  晏行仍揽着他的肩膀,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稍稍再往后靠便能完全陷入那人的怀抱之中。

  这种感觉让池衍很喜欢,哪怕眼前人让他有些厌烦,心情仍是不错的,婉拒了那人的提议。

  正常人见此,都应该知情识趣地离开,张道全却装作看不见一般,死皮赖脸地缠着少年不愿离开。

  晏行本不愿理会,但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离自己的小徒弟越来越近,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越发暗沉了下来,如深不见底的古井。

  晏行把少年拉到自己身后,看向那人,语气平淡道:“阁下可是叫张道全?”

  “啊?”张道全一愣,随即摸不着头脑地应了一声。

  “癸卯年乙丑月丙寅日戊辰时生人?”晏行仍是平静道。

  张道全这下没有应声,警惕起来了。

  生辰八字落在他人手上能被用来做什么,修道之人再清楚不过,眼前之人却像是只看了他一眼就报出了这不轻易与外人说的秘密。

  “阁下修的可是命理一道?”张道全眼珠一转,不答反问,故作镇定地笑呵呵地道,“这是在试自己的法力如何吗?”

  落在晏行耳中却透着十足欲盖弥彰的意思,像是无声的默认。

  晏行了然地一颔首,没有再理会那人,阖眼再睁开,眼前每一个人的身周骤然环绕着密密麻麻的淡金色文字,生卒年岁、生平大事一应俱全,无声地诉说着自己已经被规定好的一声。

  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有若隐若现的无数淡金色细线从每个人的身上蔓延出来,最后汇聚到晏行的手中,就像被完全掌控住的傀儡。

  除了……离晏行最近的池衍。

  少年人身上干干净净,身侧只环绕着淡金色文字,但对比起其他人来说,颜色浅淡得几不可见,组成生平的一个个字符还飘忽不定,像是随时准备找机会摆脱束缚。

  而这些除了晏行之外,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在他人眼中,面色淡然的仙尊只是一抬手,像在半空抹去了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这个名叫张道全的修士身影开始变淡,但他自己还无知无觉,笑得脸上堆满了褶子,继续套着晏行的话。

  还是面对着他的池衍先发现异样,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转头对晏行道:“师尊,他——”

  少年清澈的嗓音被门前青年骤然响起的惊呼打断。

  “之桃!”徘徊在门口那名叫周云廷的青年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不管不顾地撞开朱红大门冲了进去。

  被一打岔,晏行手上的动作一顿,张道全那逐渐被隐去的身影又重新挣扎着稳定下来。

  但晏行此时没有顾得上去理会这些小事,身旁的徒弟已经急急忙忙地要跟上去看看。

  “小衍,别乱跑。”晏行无奈地一把拉住了神经大条的徒弟,转身跟在人身后迈进门槛。

  青年闹出的动静太大,已经有不少人也闻声而来,从衣着来看有秘境中的寻常百姓,也有穿着各大仙门服饰的修士。

  “发生了什么?”众人七嘴八舌地涌了过来。

  “这里可是孟丞相宅邸,我们还是不要进去吧,不然日后丞相问罪可担当不起。”秘境中的寻常百姓只敢围在门外窃窃私语。

  但不少循声而来的修士可不会顾忌这些,这里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段极度逼真的幻境,没有理会地直接迈步进门。

  秘境中的这位孟丞相位高权重,宅邸也建得金碧辉煌,如今却四处都空落落的,被外面上元灯节的热闹一衬,更是寂静得让人不安。

  偌大的府邸没有点灯,四处黑乎乎的。

  不过这对修道之人来说算不上问题。

  有人祭出夜明珠,在亮起的幽幽白光中四处查看,很快发现角落中躺着几具尸体。

  从衣着上来看是孟府的杂役,越往里走,数量越多,渐渐地,小厮、婢女、甚至衣着华贵的妇人都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无一例外地了无生机,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地上是翻倒的果盘食盒,瓜果点心撒了一地,时值元宵佳节,本是家中团聚的日子,眼前之景却像一场宴会被硬生生打断,毫无征兆地成了灭门惨剧。

  池衍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从小在榷山上被长辈庇护着长大的小狐妖甚至都没怎么见过血,他蹲下身一看,就能见到暗红色的液体从伤口处流出,在尸身下汇成了一摊不详的血色小河。

  尸身早已不复温度,池衍却觉得那血液滚烫得像能灼伤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周身诡异的凶案现场似乎都消失不见,满眼只能看到鲜红的血色,色彩浓艳得让他有些头晕目眩,甚至胃里都一阵痉挛。

  少年闭眼,深呼吸了几下,努力把那股恶心想吐的欲望压下,站起身来。

  但哪怕在昏暗中,少年从未有过的苍白脸色还是全部落在离他最近的晏行眼中,让对方眉头皱起,一把搀住了自己徒弟有些不稳的身形。

  “小衍?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们先离开这里。”

  池衍能听到自家师尊熟悉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着急担忧之意不加掩饰,扶住他的手臂却沉稳有力,一如那人无论何时都温和持重的模样,正要带着他往外走。

  一股莫名的不甘和难过从心底升起,池衍不想让自己显得如此软弱无能,就像一点小事都无法承受一样。

  池衍撑着一口气,反手抓住了晏行扶着自己的手臂,又慢慢放开,努力稳着声线道:“师尊我没事。”

  少年眼中的倔强亮得似乎能穿透沉沉夜色,晏行猝不及防和这样的目光对上,整个人微不可察地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顺着徒弟的力道松了手,只是还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不要逞强。”

  池衍嗯了一声,继续忍着恶心翻看起尸体上的伤,一边看一边抬头征求晏行的意见:“师尊,你看这里,我觉得不像是兵器弄出来的伤口。”

  少年的话把晏行从轻微的走神中拉了回来,他也在池衍身旁蹲下,看向徒弟所指的位置,肯定道:“嗯,动手的人中有修士,这一处是灵力所伤。”

  虽然晏行是在和池衍说话,但没有刻意压低音量,一些离得近的修士也听到了,本来匆匆看了尸体一眼就打算往屋里冲的脚步默默收了回来。

  其实到现在为止,大多数进到秘境的修士都没弄清楚状况,从接触到的景象来看还以为这个秘境中只有凡人,仗着自己有修为行事都大胆了许多,如今被一言点醒,瞬间重新警惕起来。

  “难道是我们进来的人动的手?可是发现了什么?”

  “不好说,听闻一些修士也会自愿与凡间的君主合作,如果是他们受人委托动的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众人窃窃私语,最后还是决定三三两两地结伴散开寻找线索。

  刚才急急忙忙冲进来的青年不知跑去了哪里,只隐约听到一扇扇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响。

  池衍也和晏行一道四下搜寻起来。

  未知的敌人可能就潜藏在暗处,少年的神色格外认真,一张漂亮的小脸绷起,让落后半步跟在后面的晏行都能够想象得出来,如果这小狐狸的尾巴没有收回去的话,肯定已经警惕地高高抬起,真是……格外有趣。

  晏行本来还因为刚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往事有些沉郁,看着身前少年认真又紧张的样子,眼中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那笑容就像是看着刚学会走路的小狐狸,摇摇晃晃地去够身前的小水坑玩,任何突然溅起的水花都能把小家伙吓得吱哇乱叫……

  如果让池衍知道自己师尊的心理活动肯定会气呼呼地炸毛。

  身前的少年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扇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屋内的景象逐渐展现在两人面前。

  里面堆满杂物,看起来平日少有人至,池衍迈步进去,余光中却闪过一点寒光,伴随着一道女子的喝声:“不要过来!”

  池衍脚步一停,跟着晏行以后身法都灵活不少,敏捷地侧身避过了对方手中的匕首,手腕一抖,指尖已经夹着一张符咒,整个人蓄势待发。

  早在少年迈进门槛的那一刻,晏行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出自本能地要把徒弟护在身后,却见不知不觉间,总让自己觉得化形都化不利索的小狐妖已经能够开始自己应付一些突发情况了。

  抬起的手又放下,晏行这次索性没有插手,无声地跨过门槛,站在池衍身后,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个足以保证少年安全的距离。

  但那女子吼完后,就再没了动静。

  屋里光线黯淡,借着从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勉强可以看清对方姣好的容貌,正是那名叫孟之桃的女子。

  池衍记得,他们跟着人一路走来的时候,眼前的女子还笑魇如花地和心上人打趣,转眼间再见,却狼狈不堪,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那身为了元宵灯会特意换上的华服又脏又乱,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睛中涌出,整个人紧紧靠着临窗的墙壁,像是借此能汲取几分力量,不让自己因为害怕而软倒,虽然拿着匕首威胁着面前的少年,但那双手都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池衍见状,反而慢慢放下手,向对方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但孟之桃突遭巨变,此时看谁都如临大敌,见少年靠近,又把手中的匕首抬高了几寸,抖着嗓音喝止道:“你,你不要过来——唔!”

  “小心!”

  不远处的屏风后突然窜出一道黑影,速度极快地一刀砍向孟之桃。

  池衍正对着人,看得清楚,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拉,比他速度更快的是一道骤然破窗而入的身影,一把将孟之桃护在怀中,直接用血肉之躯挡住那人的一掌。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偷袭的那道身影见势不对,咬牙离去,却被挡在孟之桃身上那人爆发出的强悍灵力牢牢钉在原地,发出一声惨叫。

  不过那人的情况看起来也不太好,脸色瞬间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煞白,甚至还有血溅到池衍身上。

  “云廷!”孟之桃惊慌失措地开口,撕心裂肺地喊着。

  那尖利的嗓音落在池衍耳中,让他突然一阵眩晕,控制不住地退后两步,被身后的晏行一把扶住。

  但池衍难得无暇顾及,此时他的鼻尖满是浓烈的血腥气味,陌生刺耳的女性嗓音经过层层扭曲,让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这般绝望又凄厉地叫喊着。

  青年义无反顾挡在女子身前的一幕似乎触动了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池衍觉得有什么在心底呼之欲出,但又被层层禁制牢不可破地封在原地。

  恍然中,他觉得自己有某一刻好像也曾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挡在面前的人鲜血溅了自己一身,如山般的愧疚和无力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胸腔像是被冻结了,几乎都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四肢也在一阵一阵地发冷,有时却热得像是把他架在火上烤,极端的冷热交替中,一下子就变得头重脚轻起来,浑身软绵绵的,指尖夹着的符咒也无力的飘落在地上。

  但要往下滑的身体却被人沉稳有力地扶住了,这种感觉也和模模糊糊的记忆中那道第一时间出现在身边的身影一模一样。

  池衍能听到有人在不断唤着他的名字,却遥远得如隔云端,恶心感又开始在胃里翻江倒海,让他咬着唇忍得转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连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但身体的本能还是让池衍模模糊糊知道抱着自己的是谁,怕把人弄脏,艰难地积攒起力气把人推开,偏头要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一阵头昏脑涨中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小衍!”

  徒弟之前可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晏行被推开后又连忙一把接住了池衍软倒的身体,让人半靠在自己身上,握着人手腕,尽量把灵力放柔和了进到人体内探查了一番。

  除了神魂中自己落下的禁制稍有松动,其他地方并无异样。

  想起少年一开始看到尸体时那苍白的脸色,晏行心中浮现起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难道是晕血?

  可是之前在一起那么久,他都不知道自己徒弟有这个毛病。

  耳旁的哭声还在继续,晏行却只是平静地看了那对年轻男女一眼,没有理会。

  他暂且按下心思,俯身直接把人打横抱起往外走去,与门外循声而来的修士错身而过。

  留下身后满屋的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