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恶途【CP完结番外】>第68章 番外·平安无事

  段慕谦他娘姜甜患病很久了,估计熬不过这个秋天,等不到中秋了。

  结脉之象,跳动缓慢,没有规律,偶尔歇止停跳。气血虚衰,病情较重。

  晚上姜甜说想喝皮蛋瘦肉粥,段慕谦给她熬了,她肠胃实在不好,患病这些月,她瘦了十几斤,每天都勉强逼着自己吃点,吃多了就想吐。她好不容易吃了半碗粥,就开始拉着段慕谦的手跟他聊天。

  她说话很慢,一字一句的,有时候还不连贯。

  她说:“慕谦,你小时候,就爱喝皮蛋瘦肉粥,随了我。何欢、萱儿……他们爱喝甜粥。”她勉强笑了一下,很是费力,有气无力地继续说着,“所以第一次听,你们逃学,去喝糖水,我是不信的。你不爱吃甜的,怎么会跟着他们去、喝糖水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气息已经非常不稳了,声音都在发抖,她缓了很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嗓子,又好像她被什么东西压迫着,肺里挤满了什么东西,叫她呼吸不畅通,她用力一吸,胸膛起伏很大,手也跟着颤颤巍巍的,却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难受得让她流出一行泪来,起初她几乎没有感觉到眼泪流出,直到那股滚热的泪划过她的脸。她颤抖着手要去抹掉这串眼泪,却被段慕谦先一步抹掉。

  “娘、咳……娘。”

  段慕谦开口把自己吓了一跳,声音沙哑,根本不像是他的声音,他咳嗽两声,清了嗓子,才正常说话。可他好不容易不沙哑,却开始哽咽了。

  “对、我不爱喝,陪着他们去的……我都是去喝茶。”他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埋在她的怀里哭起来。

  怎么办啊,他怎么现在在跟他娘忆往昔啊,以后呢?阿娘、甜姐儿,以后呢?以后他是不是就要没有母亲了?他究竟要怎么做,要做些什么,才能跟上苍请求,让他娘可以多留一会呢?

  段海走进来,就看到段慕谦趴在姜甜身上哭,他瞥了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他眼睛红红的,明显是刚哭过,他是抹了眼泪,调整了情绪走进来的。见到段慕谦这样哭,他又想哭了。

  他把段慕谦拉起来,声音哑哑的:“干嘛呢这是。别哭了,陪你娘好好说说话。”

  他坐在床边,碰了床头柜上的碗,里头的粥已经凉了,摸了摸姜甜的额头,温热的,甚至有点烫手。

  “甜姐儿,还要喝些什么吗?”

  “不喝了。”

  姜甜微微摇摇头,她说话实在太累了,并不想说话了,可是她觉得,如果今晚不说的话,可能没时间了。她叹了口气,握住段海的手,她微微笑着,用着力,她知道这样笑一定很丑,但总不能哭丧着一张脸吧。

  她想起她第一次和段海见面,见到他第一眼就觉得他长得好看,而她有点害羞,不敢直视他,只能偷偷摸摸瞧他两眼,装作不是故意要看他,只是目光刚好扫过他而已。因此她都没怎么能看得清他长什么样。

  他们是依着父母之命在一起的。她倒不是不相信父母,也不是不相信这会是一桩好事。只是她总有那么点害怕,有那么点期盼,有那么点雀跃。她幻想过他的模样,也对往后的日子有着期待,却也害怕着他会打破自己的期待,变成自己厌恶的,不愿意面对的那类人。

  好在段海靠着一张脸,就先一步让她稍稍放下心来。短暂地落心后,紧接着就是兴奋,欢喜,想要了解更多。可她依然要端着小姐架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嫁人的不是她,是她爹娘呢,不然怎么他们一直问、一直称赞,说着好呀、配呀、合适呀之类的话。

  姜甜也想问些什么,可她不好开口。她退一步想,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问的。她根本不了解他,她都不知道要从何问起。

  可是段海朝她投来目光,和姜甜对上了眼神。他看到的就是一个漂亮的,眨巴着眼睛也朝着自己看的,可是眉头却微微皱着的。段海那时心想不妙,这位小娘子恐怕是瞧不上自己呢。

  可是小娘子和自己对上眼神,没须多久,就红了脸。她撇了撇嘴,抿着嘴不再看他。

  他想,也许这位小娘子没有瞧不上自己呢。

  后来,这位小娘子不仅没有瞧不上他,还嫁给了他。

  “夫君,好想……回到过去啊。”姜甜声音虚弱,如同她说的内容一样飘渺虚幻,叫段海差点没抓住。段海凑近了一些,贴着姜甜,抚摸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传着温度过去。

  “甜姐儿,想家了,是吗?”

  姜甜哽咽了两下,咳了两声,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就是刚刚忽然想起他们的初见,她有点儿想回到过去了。究竟是回到父母尚在的时候,还是回到和他初见的时候,可她又舍不得现在,舍不得她的孩子。

  她也知道,她回不到过去,她没有爹娘了,如今她也要撒手人寰,离开她的夫君和孩子,她抓不住现在。时间如沙如水,点滴都要从她手里流尽,最终她也要随着时间一同流走。于是她要没有以后了。

  她忍不住哭了两下,开口说不出话,只能不断地喘着气,她像是在和谁争夺着呼吸一样,那么急促,把她的脸都给涨红了。

  “甜、甜……”

  好像和她争夺呼吸的人是段海一般,他也喘不过气来似的,说话断断续续的,胸腔起伏特别大。他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哭起来。

  “我有点,想爹娘了……也有点,想回到我们的过去,我小时候,或者,长大一点儿。不想老、也不想……死。可是夫君,人终有一死……其实我只是,舍不得你,舍不得我们的孩子……段、段慕谦。”

  这么多的话,姜甜说得很慢,慢到站在一旁的段慕谦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他几乎能想象到,他娘小时候长什么样,应该是个漂亮的小女孩,说话甜甜的,跟她名字一样。再慢慢地,她就长大了,出落水灵,聪明伶俐。后来出嫁了,择了夫婿,生育孩子……可是怎么就一转眼,就要离他而去了呢?

  段慕谦站在一旁默默哭着,抹了一把又一把的眼泪,他想着应该给自己找点事做……对,碗,那碗皮蛋瘦肉粥还剩一半,得去处理一下。可他死活挪不动腿,手却一下一下抹着眼泪,手上全是泪痕,黏糊糊地腻在他的掌心里。

  他正准备动了,却被姜甜喊住。

  “慕谦……慕谦、我的好孩子,今天是你的生辰,”说到这里,她居然笑了一下,“我其实,让你爹,给你准备了礼物哦。”她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她难过地闭上眼,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

  “娘……”段慕谦跪到她床边,和段海一样抓着她的手。

  段慕谦哪里知道,姜甜想的是,她儿子的生辰,她却要死了,今日难道要变成她的忌日,让她儿子以后都过不好生辰吗?

  她用力咬着牙齿,瘪着嘴问:“什么时候……子时啊?”

  “娘?”段慕谦顿时瞪大了眼睛,也用了些力气抓着她的手。

  “为娘若是今日走了、咳……以后叫你,怎么办啊?”她费力地抬起手,却也只是微微抬了一下,段慕谦牵着她的手,顺着她的意,让她的手抚摸自己的头顶。

  我怕我走了,以后你的生辰,都不好过啊。

  段海会了意,出去了会,回来说:“快了……还有大约、一个、两个时辰。”

  她弯了弯嘴角,闭上眼说:“那就好……还好……幸好……唉,慕谦,今日,许愿了吗?你呀,从小到大,都不许愿……哈。”她的嘴唇发白,面无血色,又闭着眼。如果不是她还在说话,段慕谦定然会误以为他娘已经离他而去了。

  姜甜也不知道,段慕谦其实没过生辰,他今日根本没有心思过生辰。母亲病重,他又怎么能过生辰呢?可他许了愿,十四年都不曾许过愿的他,在十五岁这年终于许下心愿。

  但他不能说,他怕说了就不灵了。

  他勉强一笑,说:“娘,明年你陪我过生辰的时候,我再许愿吧。”

  姜甜愣了一下,明年……她触之不及的未来。

  过了许久,久到段慕谦想要颤抖着手去探她的气息的时候。她笑了一下,应了下来:……“好。”

  段慕谦又莫名难过伤感起来,眼泪哗哗地流。

  姜甜听到他哭,勉强睁开眼,艰难地给他抹眼泪,她说不出其他什么话了,只能说:“……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可是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哭起来了。

  段海只觉得自己肝肠寸断,眼睛酸涩,他想把段慕谦拉走了,这个小子跟招魂一样在这哭,根本停不住,让甜姐儿也哭得不行。

  他揽着段慕谦的肩膀,终究没有把他拉走。

  “别哭了,让你娘安生些。”

  段慕谦知道,这个意思是,让她最后走得安生些,别执念太深,放不下,走不了。可是他好想说,带我走吧,娘,你带我走吧。

  不知又过了多久,哭了多少。姜甜只觉得困意涌上来,就像小时候读书乏了一般,想要偷摸着眯一会。一会就好,等她睡得差不多,就会醒来……

  她这么想着,就想睡觉了。可是她忽然想起,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是她儿子的生辰呢。

  怎么还没到子时啊?

  怎么还没到七月二十九啊?

  她有点撑不下去了,好想睡一觉啊……

  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最后只动了一下食指,她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发不出声。她只能眨眨眼,鼻子还在出气。

  她想,如果此时闭上眼了,那就是永别了。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看不清他们了,只能勉强看清两个轮廓。

  好在她还能听见,听到他们带着哭腔的声音。

  忽然,一道尖锐的声音传来,是打更人敲锣的声音。

  她释然地笑了,咧起了嘴。

  随后,她听见——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她笑着笑着,又流出最后一滴泪,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

  她的孩子,以后能过生辰了。

  “阿娘……!”段慕谦眼泪如泉涌,止都止不住,他嚎啕大哭,声音盖过了敲锣声。

  他崩溃地想,未能说出口的生辰愿望,一点也不灵。都说上天仁厚,可是他觉得不然,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他都瞧着呢,可依然这么多这么多……多到如雨,每一滴都落在人们的身上,落进了人们的心里,于是心里积满了水,变成泪水涌出来。

  他看着姜甜,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带他走呢?为什么不一起走呢?阿娘啊,你如果孤单的话,害怕的话,就带我走吧。

  段慕谦又小声地喊了几声“娘”,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般。他也不知道这么小声地喊,究竟是怕惊扰她,还是真的想要把她喊醒。

  可她一直闭着眼呢。

  他不禁嚎啕:“我娘不要我了……”

  一直守在门外的人们顿时心里清楚:甜姐儿、甜姨、谷主夫人、慕谦他娘、姜甜……去了。

  李何欢推开了门,见到段慕谦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周边的人也跟着哭起来,小声的啜泣,偶尔有几声大哭的。

  李萱儿一晚上都在哭,在外面的时候就在哭了。她在外面哭累了,好不容易缓了缓,喝了些水,如今又哭起来了,几乎没停过。

  段海朝着他们走过来,他深呼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姜甜,我的妻……刚刚去了,七月二十九……去了。”

  顿时,众人哭声又大了一些。

  李何欢远远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姜甜,那么安静,走得那么安详。周边又这么吵闹,哭声一片。他没有感触是假的,他偷偷的,忍不住流了两滴眼泪,就默默地看着一切了。他在想,他爹娘呢?他几乎没有机会,看他爹娘去死,或者说给他们送终。他从小就没了爹娘,对他们的记忆也不多,他谈不上感同身受,只是难过失去了一位亲人。

  他觉得自己可能就是这样,天生的怪物吧。可他还是会难过,甜姨就这么走了。可是他也没办法像段慕谦那样嚎啕大哭,他做不到,也没立场和身份这样做。

  一直到段慕谦哭得晕了过去,他才走过去把段慕谦抱起来,丢到隔壁屋的床上。

  已经入了秋,可还是有点儿热,李何欢不知道段慕谦脸边上,这些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他拿着蒲扇一下又一下地给段慕谦扇着,他也不知道段慕谦是哭晕了还是累晕了,现在是在做噩梦呢还是在梦里喘了口气。

  “真好呀。”李何欢忽然说,对着躺在床上的段慕谦,自顾自地说,“还能给自己娘哭灵。我都不知道我要给谁哭,以后谁来给我哭。”他闭上眼,似乎在仔细想这个事情,叹了口气,“算了,李萱儿要是走我后头,她肯定会哭我的。不然我自己给自己哭得了。”

  他又想,以后要给李江回哭吗?要给殷红袖哭吗?想到这里,他也难过起来,心脏仿佛被揪得痛,有点想哭了。

  他有点明白了,他没亲爹亲娘,李江回和殷红袖,算得上是他爹娘。以后他也能哭他们,给他们送终了。

  他松了口气,原来自己也并非完全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