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恶途【CP完结番外】>第33章 三十三·权力

  谢风雪自然是知道,这两位衙役,是没有帮自己真的去报官的,或者同里头的人说了一嘴,但知县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他们分明是知道张敬的所作所为的……也知道他行的是邪术。

  所以他们忌惮的,难道真是“天子礼佛”?

  但是一个对于近亲结婚睁只眼闭只眼的知县,又怎么会忌惮“天子礼佛”呢?他连法律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把没有写上法律的东西当成律例么?

  谢风雪想了一下,总不能礼佛的是知县本人吧?

  谢风雪蹲在墙头,眺望屋子里的人。怎么看这位穿着朱衣的知县,也不像是个礼佛的人呀,手里连串佛珠都没有呢。

  谢风雪撇撇嘴,这爬墙的勾当他还是第一次做,坐在墙头吹风的滋味并不好受,但那屋顶上他实在是爬不上去了,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里头办事的知县——他应该是知县吧?

  谢风雪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看着那人。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官职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但是架子这么大,还坐在主屋办公的,应该是知县没错。

  现在倒是能大概确定,这位知县也不礼佛。那就不是“玄法”这个原因……谢风雪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是了,他只是跟那位衙役说“迷信玄法”,但是那位却说“天子信佛”。谢风雪可没说“玄法”指的是道法还是佛法。

  描述那位“高人”穿的是道袍,拿的是桃木剑,嘴里讲的是妙善菩萨的故事。但是妙善菩萨的故事,这是后面张氏妇说的,先前应该没人知道才是。

  之前人们的认知大概是:只知道有位穿着道袍的道士,为小寻做法。

  等如今信了玄术,小寻丧生。人们这才知道这位“高人”说了妙善菩萨的故事,是释门内容。

  可是衙役不知道小寻死了,却知道这位高人说的是“佛法”。

  更让谢风雪觉得毛骨悚然的是,他早就认定死的人会是安明,而不是小寻……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早早就知道,那位高人所说的内容了,也知道要怎么做了。

  他们并不在意安明的生死,如今好像也不在意小寻、张氏妇的生死。好像这只是一个故事,如同妙善菩萨一样的故事,听也就听过了,觉得没什么问题。

  谢风雪起初听到妙善的故事时,便觉得这只是神话传说,并非真实。那么他们呢?不认为这是邪术吗?所以分明早知道了,也不阻止,而是纵容的吗?

  可他们不信佛法啊,又怎会认为这是对的呢?他们也不牵挂小寻的生死啊,又怎么觉得这是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呢?他们在这件事上,为何又睁只眼闭只眼了呢?

  是可怜他们夫妻二人和小寻吗?得知张氏妇和小寻死亡却面不改色。

  谢风雪觉得自己快要被绕进去了,叹了口气,翻身跃下围墙,拍拍屁股走了。

  报官无门,也不能在这耗着,还是先回陈闻初身边比较好。

  正当谢风雪准备走的时候,瞧见有两个人急匆匆地到官府前。谢风雪定睛一看,发现他们就算是一直跟着自己的那两个人。想来是发现自己不见了,才匆匆来此确定自己有没有报官吧。

  谢风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上前,再爬墙偷听一会儿。

  “……那小子居然真来了。”

  他们已经聊了些内容了,但也能想象到先前聊的是什么东西,无非是问有没有人来报官,长什么样子,状告的是何人……

  “他叫什么?去哪里了?”

  “谢……谢秋风?东风?西风?”

  “春风!”

  “噢噢噢!谢春风!”

  其中一位衙役狡黠地看着他们二人:“他来报官也无济于事……毕竟张郎君的身份摆在那呢,谁敢惹他啊?这个谢春风看上去就是个愣头青,何足畏惧呢?”

  一人翻了个白眼,明显是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知县仁慈,不计较这一个愣头青莽撞。主人家却是怕冲撞了知县,二来也是怕流言四起,害子逼杀妻子这样的言论传开,主人家担着受着,却是怕误了知县清白名声。”

  这人瞧了他一眼,只觉得这话里有话,还没说明白透彻。

  “清白名声?知县可什么话都不曾说,不曾定夺下令做过什么。何来误清白名声一说?”

  “……是在下莽撞,知县诸事繁忙,因此更不敢劳烦知县。此乃主人家家事一桩,主人家定然会妥善处理,不叫知县牵挂。”

  四个人面对面,两个人机锋相对。

  一旁偷听的谢风雪听得一愣一愣的,真是吃了没读过什么书的亏。

  但是谢风雪再不明白,也知道他们的意思是,这件事叫知县不要插手,让张敬自己解决就行。现在他们也知道自己来报官了,想来是要找自己,或者在张家堵着自己。

  目前是不能回去了。

  谢风雪虽然不清楚这些官僚体系,但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平民张敬的手下,却能以这样的语气跟知县这边的手下说话。先前知县对张敬夫妇二人成亲睁只眼闭只眼,如今也是这般作罢,甚至对张敬的态度还算得上好,两边交往应当很是密切吧。

  这叫什么?背地里有所勾结过么?

  谢风雪叹了口气,他烦恼想这种人际关系还有身份背景,一旦细细思考,就会代入角色似的,站在他们的角度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这样虽然推理更妥当合理,却是费神。

  若是有什么人,能压他们二人一等,能直接逼问他们有什么勾当,张敬到底是如何逼死张氏妇的,是否觉得有所亏欠……

  果然,面对官僚权贵,只是痛恨便利不在自己手上,并非真真厌恶。

  谢风雪此时不能去找陈闻初,内心但愿他不要多想才好,自己并非食言,而是局势所迫。此时他所能想到的,能够找的,那就是徐沛玉。尚在江城的徐沛玉,名门望族,父亲又在朝任职。知县见了,也应该是要给几分薄面的吧?

  谢风雪骑马折回江城内,找到徐沛玉时,天色已经黑了,星星点缀着夜幕,偶尔闪烁两下。静谧的夜空下是热闹的江城,挑扁担叫卖的走商、吆喝来往行客的店主、形色各异的旅人……

  谢风雪风尘仆仆,一身紫衣彻底成了灰色,放在这样悠闲热闹的环境里格格不入。

  徐沛玉见到他时,还以为他遭人追杀了,如此行色匆匆。

  徐沛玉把他接到里屋,为他倒了杯热茶,又让明正去找套合身的衣裳给谢风雪,体贴周到,一直到安顿好这一切,才询问:“是出什么事了吗?陈闻初呢?”

  谢风雪狂饮一杯,觉得不够,又饮一杯才作罢开口:“他应该还好。我们也没出什么事。我们到了邓家口镇,遇到一个妇女带着小孩,小孩叫小寻,是个痴儿……”

  谢风雪将这个故事细细道来,说完前因后果,还不忘说此次前来所求:“所以我也没办法,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若是他得知县相护,按照你们的规矩,应该是不好惹,要就此作罢的。除非……有个比他们地位更高的出面,解决此事。”

  徐沛玉眼里微微惊讶:“谢风雪,这不像你的作风呀。昔日对青青,你尚要见死不救,如今怎么出手帮助这……你甚至都没与他们说过话的妇童?”徐沛玉觉得有趣,“谢大夫,何时这么心善了?陈闻初给你灌迷魂汤了?”

  谢风雪垂下眼帘,不去同他对视,看见这双戏谑的眼神,他觉得不适,心里一股诡异的感情升起。

  “……我的确是因为陈闻初。我本不想管的,但陈大善人决定插手此事,我总不能对他也坐视不管吧?”

  “哦——旁人无所谓,但是陈闻初插手了,你就想着帮他解决掉,你还真是……”徐沛玉无奈一笑,“算了算了。现在还是谈谈,该怎么办吧。但我得先纠正你一点,邓家口镇,是属于江城的。”

  “啊?”

  “你们怎么走了这么多天了……还没走出江城。这儿你可以看作是主城,邓家口镇虽然远了些,但也还是属于江城的。江城属于沔州管辖地带。而你们顺着长江往上走,要过洞庭那边则是复州。你们兜兜转转,不仅沔州都还没走出去呢,竟然连江城还没走出去。”

  “……我怎么知道江城有这么大嘛。但也没走很多天,只是慢慢走了大概一日就到邓家口镇吧,多停留了几日而已。”

  徐沛玉笑了一下,觉得谢风雪真像个不知事世的,生性随意洒脱,甚至还有点事不关己就可以高高挂起的心态。能让他真的在意,想要去多多了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少。

  徐沛玉喝了口茶,此时明正把衣服带来了,交给谢风雪。

  谢风雪看着徐沛玉,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呀,行,我跟你讲完,你就去洗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就和你一起去邓家口镇。”

  谢风雪抱臂看着徐沛玉,好像在说:你小子到底有多大能耐,好像已经解决完所有事情了一样。

  “既然同为江城管辖,那找知府就好了。”

  “你跟他……很熟?”

  “不熟不熟。”徐沛玉摇摇头,“但是祖父同其相熟,我与通判有所交情,想来通判是愿意卖我个面子,派人同我一起前往的。此为江城中心,知府府邸也设于此。明日我就去找通判讨这个人情。”

  谢风雪听了,落下心来,宽心一笑。笑过之后便是长久地怅然。若是普通人,自然是苦求无门,但在达官权贵眼里,不过是个卖人情的事。徐沛玉是为人正直,不滥用权力,也不需要被人予以便利。可是天底下像徐沛玉这样的人,又有几人?像张敬那样作恶,却又得官家庇护的,又有几人?

  徐沛玉见他怅然,不由道:“你在想什么?在想没办法解决掉那个张敬么?说实话……听你所说的,其实没有证据证明是他逼死他的妻子的。只能证明他的确是听信那个骗子,害了自己的儿子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则就没有很严重了。毕竟父母犹如恩人,打杀好像也是应该的,自古以来,关于忠孝,多是要学哪吒剔骨削肉才好……”

  可是一个人生下来,降临于此世,便是一个独立的人了。他的前路选择,他的命运去往,他的性命取舍,都应该由他自己决定才是。

  “可是,律法中,也是这样纵容的吗?”

  “那当然不是——可是执行法律条文的,是人呀。有些人的观念,还没变呢,还是觉得生下来的孩子,就是自己得附庸物,可以随意打杀的。官家老爷再来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便草草打发,当作不曾发生了。”

  徐沛玉耸耸肩,他有些无奈,继续道:“这个时候,正如你想的那样,找个比他权力更高的,走下捷径,处置了他,这才是最省事的。奈何很多人没办法做到这点,根本办不到——所以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们江湖人的,有着自己的规矩和道义,当然——我不是说打打杀杀那一套生死战啊。”

  说着,徐沛玉笑了一下。

  “但是没办法,我在朝堂之下,在世俗风波里,最多就是让不得不低头的人,帮他们抬起头来。”

  谢风雪似乎也理解了,为何徐沛玉不在意名声,也不端着名门身份。在初次见面时,不仅帮他买书,还救下青青。并非是他本质良善、乐于助人那么简单。

  这也许也是徐沛玉一种对于当局,无声但是有形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