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恶途【CP完结番外】>第30章 三十·安明

  然而,小寻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小寻的弟弟叫做张安明,意思就是“安命”,安于命运,安什么命呢?自然是上天授予的命。只可惜,这个不足一岁的孩童,在父母眼里不过是贱命一条。

  高人昔日传授方法,两人均需要放血,而安明的血需要进入到小寻的体内,至于安明需不需要血……那就不重要了。

  是的,没人在意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不会说话,也没人想要去听他说话。他的想法并不重要,也许他想活,但是人们要他死;也许小寻想过、也许,他想过要死,但是人们要他活。

  他们两个都是咿呀咿呀不会说话的孩子,却都被人安排好了命运。

  然而,兴许是上天没有好生之德。也许是偏门邪术不可信,医术里是没有正儿八经记载这类血肉为引、换血之法的。也可能是命运弄人,故意要事与愿违。

  无论是哪种可能,小寻死了,安明还活着。

  安明的血液进入小寻体内,不久后,小寻开始胡言乱语,想要挣脱逃跑,却被束缚在床上,一点一点地失去血液、得到血液……

  他开始发抖,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只觉得寒冷,他手哆哆嗖嗖,想要去抓被子,却抓到了张氏妇的手。

  张氏妇心下一惊,觉得不妙。小寻分明全身发热,却偏偏畏寒——莫不是发了热病?

  她叫张敬去找大夫,却又怕此等邪术遭人不齿,要再受是非。张敬出门之后,她停止了输血。

  但接下来,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看小寻一个劲挣扎,怕他伤了自己,只能给他盖好被子,给他捂着。

  一旁的安明还在蹄蹄哭泣,吵得人心烦。

  她来不及去安抚安明,就感受到小寻的手指变得冰凉了。她一时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想问问小寻怎么样,是要喝水还是要盖被子……可是小寻只是个痴儿,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小寻现在变得呼吸困难,大口喘气,就像是有什么人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喘息不了。他挣扎了两下,有气无力地踢了踢被子,就像是即将渴死的鱼,扑上岸后在做最后的挣扎。

  而安明的哭声渐止,竟然是直接晕了过去……也可能是死了。

  她呆住了片刻,一时不知道该去关心哪个孩子……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后一凉,整个人开始发抖,难受……她心跳得很快,几乎要吐出一颗心才好,她恶心得想吐,她想要呕……她想要大喊大叫,却像是被人剥夺了喉咙,发不出声音,叫声喊声哭泣声在这一刻全部都被堵住了,被她错乱的思绪死死地压在喉咙里,压在心上了。

  她头痛欲裂,崩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究竟她没有坚持下去害了自己的孩子呢,还是这个办法本身就是错的呢?

  她分不清对与错、是与非,她清醒又混沌,她知道要救她的孩子,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就像一滩烂泥摆在你的面前了,你明知道要踏过去,但是你很为难,不想就这样踏过去,于是你犹豫不决,于是你徘徊不前,于是你僵在原地,以为这样就从今以后不必再过这道难关。

  张敬回来之后,他所见到的,就是满地的鲜血,小寻躺在床上,身体还在抽搐,面色涨得通红,青筋暴起,手在胡乱地抓着些什么,表情很痛苦。而安明手腕干涸的血,铁红的,像铁锈迹斑斑,不知死活。

  张敬忍不住吼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他揪着张氏妇的衣服,直接把她给拎起来了,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直接把她扇得耳鸣,嘴角流出鲜血来,那一抹刺眼的红,就像他两个孩子的血。

  甚至这还不够。

  这么一点血,远远没有那样的场面震撼,壮观,根本不值一提……

  张敬狠狠地扇着她的巴掌,揪着她的头发,对她拳打脚踢。她的肚子被他狠狠地踹了一脚,这里为他孕育了两个孩子,为他延续香火,为他传宗接代……也被他殴打,被他当做不重要的物什踢着。

  这里曾被他视若珍宝,曾经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期盼着里面诞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如今被当做废纸一张,随意揉捻,再也不值一提。

  更为要命的,更让人寒心的。

  大夫说:“此法是邪术,本就行不通的。而小寻排斥安明的血……有这么剧烈的反应,大概是血液不能相融,再排斥异己呢。只是可惜了……唉……”他摇摇头,轻飘飘丢下几句话,他就走了。

  他甚至不想收钱,当自己没来过才好。

  一番话,让张敬备受打击,比死了孩子还要愤怒。

  “他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你个婊子!你说话啊——小寻和安明、哪个不是我的亲生的?!”

  自古以来,都说至亲之血是会相融的,于是有滴血认亲之说。而如今,小寻和安明的血液不相融,那么他们就不是亲兄弟——那么就有一个,至少有一个,不是他张敬的种!

  张敬顾不上刚死了孩子,还有个待救的小孩,他气呼呼地拽着张氏妇,不理会她大呼小叫,叫得惨烈。他现在只想要把她拖出家门,扫地出门!这样的女人,要带着她的贱种一起出去!

  “我为了你和……小寻,千辛万苦,如今你告诉我、他们到底谁是我的孩子?小寻吗?还是安明?如果小寻不是我的孩子,你他妈让我养个傻子八年!我就说——哈哈,我的种,怎么可能是个傻子。这些年让我无法抬头做人,叫我好没面子——我还以为是我的问题呢。是不是你那个奸夫有问题啊?”

  张敬气极反笑,往抱着脑袋的张氏妇身上踢了两脚。

  “你带着这两个野种——给我滚!滚——你被休了!真是个贱货!”

  他发疯一样,把小寻从床上拖下来,拖到地上,带着鲜血,满地的鲜血,一路的鲜血,全是鲜血……红红的,太刺眼了。就像是他把小寻杀了一样,此时拖着尸体……打算埋了,或是抛尸。

  他嘴里还在骂着:“哈、我真以为你是我的儿子!原来不是啊——哈哈哈、你死了好、死了好……我这么多年为你付出的,真的是白费了……你就是个孽障!”

  他又把安明拎出来,安明早昏了过去,任凭他现在怎么折腾都没关系。安明被他直接丢到张氏妇的身上。

  “你就带着这两个野种、孽障……他们都是被你弄死的、是你害死的孩子!这可跟我没关系!要怪就去阴曹地府怪你!”

  ……

  所以,才有了谢风雪一开始在大街上看见的那幕,这些也是他刚刚回到客栈里,听完的后续。

  陈闻初在一旁很安静,朝着谢风雪这边,不说话,像是在看他。

  明明瞎了,却还有像是能把人看穿的能力。果然,这双眼睛还是要蒙上黑布才好。

  谢风雪看着陈闻初的眼睛,一瞬间很不是滋味,他好像笃定了自己会心软似的。

  谢风雪是打算撒手不管的,这事情从头到尾都跟他没关系,唯一说有愧疚的地方,也就是当初没有多嘴问上一句。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可是偏偏……陈闻初……

  “你怎么想的?”谢风雪忍不住问他。

  “侠之大义,以匡扶正义为根,以安平天下为重,以救济苍生为己任。”

  话里的意思就是,陈闻初不能撒手不管。

  谢风雪看了他一眼,有点儿恨铁不成钢。

  “你这种人……就不该去什么妙法宗,随便去哪个寺庙当和尚,都比去妙法宗对你的心。”

  陈闻初摇摇头:“不。正是妙法宗教会了我这些。”

  “得——您是个乐善好施的,是个见义勇为的,是个有侠之大义的。”

  “那你呢?”陈闻初歪歪脑袋,很是不解的模样,故意说,“江湖侠医,应是比我还要心善的吧。”

  谢风雪乐了:“哎哟——你给我‘戴高帽’是吧。”

  “去帮帮忙吧——”

  像是在撒娇似的。

  谢风雪不禁浑身一抖,连连应允:“行行行。”

  谢风雪和陈闻初再次回到那儿时,人群已经散了,打听后得知有人相助了。谢风雪暗暗感叹这世间还是乐于助人的好人多。

  谢风雪觉得,不用再深追下去了,想拉着陈闻初离开的。

  陈闻初偏偏开口:“那他们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这人很是惊讶,诧异地看着陈闻初,兴许是觉得他说出来的话实在是好笑,“还能去哪里呀,自然是回家咯。”

  一些熟悉的戏码、情节……席卷而来,昔日青青走投无路之际,不也是如此,要回家么。可是青青回不了家,那么张氏妇就一定能回得了么?

  这人看他们二人担忧的表情,皱着眉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这女子嫁人了,不就得听夫家的话?好好呆在夫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这般无理取闹,还能回家,也算挺好的了——”

  “啊?”谢风雪不解地看着他,谢风雪觉得,自己兴许不曾读过什么书,只识得几个字,讲不出什么有文化水准的话,但实在不认为有什么书上会写“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陈闻初皱着眉头,硬生生问:“何出此言呢?这又是哪本经书里记载的呢?她难道不能有别的选择吗?她的人生都要依附于一个男人身上么?”

  这人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们两个,呸了一口,骂骂咧咧:“什么人啊——她能有什么选择?关我什么事。就算是皇帝老儿的公主,不也得嫁人?招个驸马不也得行礼下跪!还在这跟我伸张正义似的,有什么用。换做他人,这张氏妇不得直接去见官了?还能让她回家——”

  他瞧着这两个怪人,白了一眼,撇着嘴走了。

  谢风雪沉默了会,叹了口气,好像这世道就是这样,分明是不公的,却人人都得觉得这就是正常的。

  所以青青没有等来让她满意的选择结局,那么张氏妇呢?回家——对于旁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她呢?这对她而言,也是好的吗?

  谢风雪不知道陈闻初在想什么,他就像个小木偶一样被他牵着走。直到快走到张敬家里的时候,陈闻初才主动要求停下来。

  “我刚刚,在想师姐。”

  “啊?”谢风雪都快忘了他还有个师姐,那都是多少日子前谈起过的人了,“你那个廖师姐吗?”

  “嗯。”陈闻初点点头,“师姐觉得,每个人都该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都能有自己的选择,才算是好事。总是任人安排,受人摆布,就像个傀儡,没有灵魂。”

  “所以你才觉得那么想为她们出头,想做些什么,是吧?尽管大部分人都不这么认为,觉得女子是附庸品、是货物,可你依然觉得她们是个人,得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

  “是啊——不只是女子。是每个人。”陈闻初强调着,“包括我自己。当初想要下山被拦,尽管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好。但总归我想选择我自己要走的路,担我自己的责。”

  “好吧。”谢风雪微微一笑,“你有个好师姐、好师门。所以你才会是这么……这么善良的人。那你师姐呢?不是和人定了婚约么?这是她的选择吗?”

  陈闻初瞬间愣住,他好像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师姐极少提起忠义堂堂主的儿子,以至于陈闻初如今也只记得这人姓邱。宗门上下指代他,多是“邱公子”或“师姐未来夫婿”。他也只见过这人几面,一年一次,有时候得要两年。

  于是,全宗门上下都知道师姐与邱公子的婚约,但这不是每天都要挂在嘴边的事,只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不会刻意提起。

  陈闻初自然而然觉得,再过些年,师姐总是要跟邱公子成亲的,好像就是“本该如此”的事。

  如今经谢风雪这么一问,他好似才觉得漏了哪个环节——原来是师姐究竟喜不喜欢这位邱公子啊。

  陈闻初摇摇头:“等我回去之后,定要问问师姐。”

  后来师姐给出的答复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