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送青青回城南时，天上落下了小雨。天色阴沉，雨势不大，却带着寒气。
谢风雪还没走几步路，指尖就已经开始发凉了。陈闻初一只手握着谢风雪的手搓了搓，再把他的手攥紧了，另一只手给他撑伞。
一旁的徐沛玉看着撇了撇嘴，他第一次见到瞎子给不瞎的人撑伞的，真是活久见！
谢风雪没好气看了陈闻初一眼，放慢了步子和他同频：“是我牵你，怎么变成你牵我了？占我便宜啊。”
“你的手，很凉。我给你捂捂。”陈闻初认真道，“如果我牵你的手，是我在占便宜。那么你之前，可就占我太多次便宜了。”
“啊？”谢风雪被他这逻辑打败了，“好好好，你说得对，没占便宜。”他直接作罢，一只手被陈闻初牵着，另一只手就覆盖在他的手上，看着就像两只手把陈闻初牵着了。
徐沛玉看着他们两个现在这种怪异的走路姿势，咋舌摇头叹息，世风日下啊……
“大街上呢，你俩还在这踉踉跄跄、腻腻歪歪的……成何体统啊？”徐沛玉越发觉得，谢风雪嘴里还是有句实话的，兴许那句“家有贤妻”就是的呢。
谢风雪撇了他一眼，把另一只手松开了，笑着去抓徐沛玉的。
“怎么？你也想这样？”
“不不不——”徐沛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他看见陈闻初皱起眉头，心里打鼓打得紧。他一个激灵，飞快地往前走，想要快点摆脱这腻歪的两人。
青青也被他们逗笑了，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陈闻初感觉到谢风雪离他远了些，怕他没在伞下，把他拉回来：“别淋着了。”
谢风雪伸出手去探雨：“没淋着——雨要停了。”
等到了城南小巷里，雨已经停了。路面是湿乎乎的，但由于雨不够大，也只是部分湿了，部分却又没被雨水砸到。
谢风雪不禁在内心感叹，下雨的时候，连上天都在偏心。
青青他们家是一偏户。外边是个小门，容得两人并入的大小。
所有人都在等着青青敲门，她抬起手又放下，转身对他们说：“几位郎君，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徐沛玉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这双眼过分透亮。
“我那三位乞丐朋友，打小就是孤儿，是白户，没有记录在册的，所以才找不着正当谋生的路径，只能以乞讨为生。”她低眉顺眼，眼睛却是往墙根看的，又好像是在透过这堵墙，要看到墙后的光景。
青青抿着嘴，再开口：“所以我想拜托几位，”她盯着徐沛玉看，“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帮帮我这几位朋友。”
徐家虽然为官做宰的人少，但在江城这块地方，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
徐沛玉欣然应下：“当然可以。”
青青点头笑了一下，她利落地转身，就像是了无牵挂了一样，决然地敲响了门。
他们不知道青青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敲响了扇门，看到一中年妇人出来开门时，她又是怎样的心情。只是见她手还是在抖，开门的一瞬间，她几乎是错愕地抬起头的。
“阿，阿娘。”青青捏着衣角局促不安地说。
妇人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又见她身后站着四个男人，不禁连连后退，要把门给关上。
“阿娘！”青青大声喊她，“我是青青啊——”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还回来做什么……”妇人抵着门，不让她进去，“你已经是毕家的人了……你已经、你……你不该回来的，你知道吗？我们家没办法留你了。”她声音颤颤巍巍的，又急又悲，“爹娘没办法啊！放过爹娘吧……我们惹不起毕家的人。”
“娘……”青青趴在门上，声音哽咽了，她咬着嘴唇浑身颤抖，一下一下拍着门，“让我进去吧……我想回家。阿娘，我也是你的孩子啊……我不怨你们、也不怪你们，把我给了毕家……那都是为了弟弟。可是现在，我可以乖乖呆在家里，呆在您身边。”
“青！”她厉声打断，把门也开了个缝，“如果让毕家人知道，我们又该怎么办呢？青……你走吧、你快走吧！”
“阿娘……？”青青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女人的眼睛，这本该是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她看了十四年，却第一次觉得这么陌生。
“她是你的女儿啊！”徐沛玉看不下去，推了门一把，终究把那个门缝推开了些。
她直着身段，端起腔调，咬着牙道：“几位郎君，你们通透，有见识，应该早知道我这儿不是她的好去处，又何必再让她回来呢？！”
所有人都知道，回家，不是青青最好的选择。可她又还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阿姐？”有一稚子声音传来，他穿着麻布粗服朝着青青跑过来，他把门打开，笑嘻嘻地抱着青青，“阿姐……阿姐！我好想你啊。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就知道，阿姐是不会死的。”
青青垂着眼看着他，终于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阿姐不会死的。”
谢风雪抱臂往前走了一步：“事已至此，你作为青青的亲娘，总要个女儿谋划个好去处吧。此处不容她，那么何处能让她安身立命呢？”
“安身立命？毕家本是个好去处的……”她怅然道，甚至有些失望的情绪夹在其中，她在遗憾吗？失落吗？把女儿卖掉了，却又可惜她死了逃出来了，没能继续呆在毕家了。
谢风雪嗤笑一声：“去好人家当通房，也算是个好去处吗？古来好男风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可你会忍心让你的儿子去当娈童吗？”
众人闻言，不仅是妇人，连青青都吓得捂住了耀耀的耳朵。
谢风雪不以为意，继续说：“你不会。你可能宁愿舍了自己的命，也不愿意让你的儿子跌入深渊。”
妇人摇着头，惊恐地看着谢风雪，似是喃喃自语：“怎么会呢……不……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很轻的一声，不知道她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天地，亦或是问谢风雪。
“因为你不够在意你的女儿啊。”谢风雪轻飘飘说着，陈闻初拉着他的手，示意他没必要把话说这么绝。
谢风雪把他的手拍下去，继续说：“你可能有你的苦楚，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所以，青青，这个你唯一的女儿，你要给她什么样的好去处呢？”
妇人失落地看着青青，甚至那可以说是失望的眼神。她摇着头，分明是对着青青开口，却又好像不是在对她说话，像是在对一个第三人轻声说：“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
“娘？”青青惊恐地看着妇人，连忙要去拉她的手，或者是拽到她的衣角，可是妇人的手从她手中挣脱，并拉着耀耀往后退。她使劲摇了摇头，示意青青别过来，随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有这“砰”的一声，像是一口闷钟，在他们心上敲响，久久回荡，郁郁难言。
青青看着妇人和耀耀迅速地消失，她被一扇门阻隔着，无法同他们相见。
“阿姐……阿姐！”耀耀还没反应过来，大脑顿时空白，但还是忍不住扯着嗓子喊她，“我要阿姐！青青——青青！”
“阿娘！娘——”青青哭着喊着，使劲拍着门，她嚎啕大哭，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就像一根低贱的草，卑微的草，活该四处飘摇、无家可归。
“阿娘……我想回家……开门啊……为什么不要我了呢？阿娘，就算是养一条狗十四年……也会不舍得的吧！”
或者说，她不想当小草，也不想做牡丹花，她只是想当爹娘的青青。
徐沛玉把她地上拉起来，她像软泥一样，一下子又掉下去了。她几乎走不稳路，站不定了，要贴着地面才行了。裙摆也被雨后的湿泥弄脏了，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初见时脏兮兮的小女孩了。
她跌坐在地上，又变成那般丢了灵魂的模样。
她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她在问谁。
“所以郎君，我该怎么办呢？我的选择，我一次、又一次的选择，看上去是这么微不足道。”
回家，这是她的选择。但并不是她爹娘的选择，也不是她弟弟能够选择的。
她只是想回到家人身边，想要当一个在父母膝下长大的女儿，可以陪着弟弟的姐姐。
可她爹娘要跟她划清界限，不敢得罪毕家人，也不敢要一个不清白的女儿。
好人家的女儿，十四岁依旧懵懂天真，将要嫁给给富贵权势。她们兴许也是为了家里，为了父母，为了兄弟姊妹，但也为了她们自己的生存与荣华。
可是青青，她没有选择了。
或者说，世上没有万全万美的选择，可也该有如心意的选择。而青青没有一个能如她意的选择。
“郎君们，你们走吧。让我在这，一个人呆会吧。也许等会……爹娘就来接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