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郁华转过了身,和赛罗近距离对视。

  “颈后长了红疹。”

  赛罗放缓了语气,“是不是又过敏了?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红疹?”郁华没听清似的,“我脖子上吗?”

  赛罗用终端给他拍了照片,郁华点开图片,皮肤上那粒凸起的疹子尤其显眼。

  他刚刚还沉浸在美梦中,此刻被一张图片拉回现实。先前医生询问过的恶性症状蓦然浮现在脑海,郁华瞬间陷入恐慌,抬手就去够颈后的红疹。

  赛罗按住他胡乱摸索的手,安抚:“先别动它,你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郁华怔着,望向赛罗,半晌后才慢慢摇了摇头。

  “我……”郁华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我没有感觉。”

  “那应该不严重。”

  赛罗拉下他的手,牵住了,站起来收起桌上的东西:“别担心,我们先去校医室看看。”

  郁华顺从地站在他身边,闻言脚步顿住。赛罗单手把书装进郁华的背包,提着要走的时候手上传来小小的力道,他回头,看见郁华仓惶的脸。

  “我……”郁华嘴唇轻微地颤抖,“我不想去校医室。”

  他害怕了,怕这一次会被看出什么来。

  赛罗只以为他去过太多次校医室产生了抵触情绪,松开手转身将人揽进怀里。

  他一下下轻拍郁华的背,低声哄:“我陪你去,让校医看看是怎么回事。乖,没事的。”

  郁华在他怀里畏冷似的打着哆嗦,双手攥住了赛罗的外套下摆。他听进去了赛罗的话,却因为Alpha温和的态度恐惧更甚,不住地摇头。

  “我不想去,真的。”郁华的嗓音带上了细微的哭腔。

  赛罗拍着他后背的手一顿,但语气坚决:“你知道的,你需要看医生。”

  郁华安静下来,在他怀里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贴着赛罗的胸膛,小声说。

  “我不想去校医室……但是我会去医院的,下午你可以帮我和南希请假吗?”

  赛罗垂眼看他:“真的会去医院?”

  郁华点头,声音从赛罗的怀抱里挤出来,显得沉闷。

  “……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长疹子。”

  赛罗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郁华一个人出了校门,赛罗原本想请假和他一起去,郁华没有同意。

  他上了飞舰,没有去医院,将目的地设定在一家私人诊所。

  这家诊所没有名字,只有十三名常驻医生,但许多公立或者私立医院的权威在那里挂名,安排会诊时间,专门服务一些“高级客户”。

  郁华刚从W区回到希诺克时,伊文给他安排做手术的地方就是这里。

  诊所设立在A区边缘,相对而言人群密度最稀疏的位置,距离伯顿有不短的一段距离。郁华坐在飞舰内,看着舰外的景色快速滑过,林立的高楼在运动间都变成一道道灰色的竖形,忽然觉得压抑。

  这些因为速度被扭曲了的景象像组成囚牢的围栏,关着他,令他窒息。

  这种联想很不讲道理,没有人在约束他,但郁华控制不住。他的手肘撑着大腿,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在轻微地抖动,分不清发颤的到底是手还是腿。

  郁华握了握拳,日复一日被护手霜滋润、已经变得细腻的掌心覆上了一层薄汗,湿漉漉的。

  他在抗拒,极度紧张。

  自手术成功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那家诊所,后续的药都是伊文让人给他送过来。

  他不想去那个地方第二次。

  郁华用力闭上眼睛,将脸埋进了双掌之间。

  他试图放空大脑,但没能做到——手术那天他提前打了麻醉,还吃了安眠药,整个手术过程他都是无意识的。等醒来之后他已经躺在了病床上,脖颈缠好了纱布,只能感觉到位于颈后、掩盖在纱布之下鲜明作痛的刀口。

  毫无印象的一刀,他以为自己不会恐惧。然而空白的记忆放纵想象,刚做完手术那一个月,郁华每夜都在做梦。

  梦里四周都是灰色的,只有头顶是耀眼的惨白。他面朝下趴在手术台上,一动也不能动,却清晰地感知到一双双手游移在他身上。后来那些手换成了冰凉的手术刀,他在梦里四分五裂。

  但在重新见到赛罗之后,对于这段空白的记忆的恐惧淡化,他切实体会到了身为一名Omega的好处,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噩梦了。

  而他现在要回到噩梦的开端。

  只有郁华自己了解,关于手术台和手术刀,他究竟有些多深的畏惧和厌恶。这些情绪始于母亲的死亡,在伊文的执着下日复一日在他体内深根发芽,成为心头一块顽固不化的黑斑。

  郁华在这一刻忽然想起自己提出植入腺体时伊文惊讶的神情——他血缘上的父亲,向来理智,沉稳,精密得像台没有感情的智能机械。听到他的要求后,竟也破天荒问了一句废话。

  “你知道植入腺体需要开刀吗?”

  郁华笑了两声。

  知道……他当然知道。

  当时伊文的眼神探究,却最终没有追问。毕竟郁华能够承受手术,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

  郁华望着舰外迅速掠过的景色,抬手用力地盖住了颈后的红疹——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正在追寻什么。

  他怀抱一腔孤勇,奔赴一场无望热恋。

  飞舰在半个小时后停落。

  这里是一片小型的别墅区,被诊所的建立者买下,作为长住病人的疗养区。

  最外层一道门有安检,郁华没有预约,但从终端调出了自己的电子病历,门卫核实过后就让他进去了。

  他走进标注为1号的那栋楼,房子被改装过,内部看不出是一套别墅。干净而空旷,有前台,里面坐着一个挂着微笑的女性Omega。

  郁华过去让她看了自己的病历,在说出来意之前,对方已经贴心地询问。

  “是要找梁医生吗?”

  梁医生是诊所的常驻医生之一,也是他那场手术的主刀。郁华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Omega侧身按了呼叫键,轻声沟通了两句,随后带着笑容转过头。

  “梁医生正在休息,请您上三楼,左手边是他的会诊室。”

  郁华轻声说句了谢谢。

  他坐电梯上了三楼,这层楼一共只有两个房间,占据了一左一右两边的空间。郁华上来的时候梁医生正从一个房间出来,大概就是他的休息室。

  梁医生是个男性Beta,上了一些年纪,眼神很平和。

  他将郁华让进会诊室里,不用郁华多说就从记忆里找出了他的身份,而后目光就停在了郁华后颈的红疹上。

  “先做个检查。”梁医生开口。

  会诊室里拉着雪白的帘子,帘子外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两张椅子,帘内各种医疗器械一应俱全。

  郁华在对方的引导下做完了一系列检查,坐在椅子上等待结果。

  不久后梁医生从帘后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叠报告单,将一张黑白图片放在了郁华面前。

  郁华拿起来,在一片纯黑的底色上看到一个扭曲的,白色的圆,上面还有细小的孔洞。

  他盯着这张图,在某一刻仿佛明白什么,慢慢抬头看向梁医生。

  “这是你现在的腺体。”梁医生干脆道,“手术后你是不是断过药?”

  郁华抿起嘴唇,点了点头。

  “断了多久?”

  “一周多……不到两周。”

  “续上之后就出现了嗜睡的症状?”

  “……是的。”

  “现在还有这个症状吗?”

  “没有了。”

  梁医生合上报告,结束询问。他看着郁华,声音和缓地下了结论。

  “你会起红疹,是因为身体的排异反应。在手术前,我们有过沟通,我说过你的体质敏.感,做腺体手术有风险,排斥期会比别人更长。”

  “排斥期是一个强迫你的身体接纳人造腺体的过程,我给你的药作用是压制细胞排异。但是停药的时间太长,药效消退,身体会自我修复,直观的表现就是嗜睡。人造腺体的发育被打断,很难再完成我们对于它与你身体的适应度和普通Omega相同的设想。”

  “我的腺体……”郁华的声音干涩,“我会怎么样?”

  “你现在还处于排斥期当中,接下来身体的排异反应会有剧烈波动,起红疹只是第一步,之后这种红疹可能会增多,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

  梁医生说:“我会重新给你开药,内服、外涂还有针剂。度过这段时间如果你的身体不再出现类似的排异症状,排斥期就算过去了,腺体还有继续发育的可能。”

  “如果没过去呢?”郁华问。

  “人造腺体会逐渐萎缩,你必须重新来一趟,开刀把它取出来。”

  郁华沉默了。

  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会诊室里贴合身体的温度没有让他觉得舒适。郁华仿佛置身于寒冬的风夜,四周毫无遮蔽,一缕缕冷风侵入四肢百骸,令他浑身冰凉,无法自控地发抖。

  在强烈的恐惧之后,他挨过刀刃的阴影,第一句话竟然是问。

  “……摘出来了,然后呢?我还能再植入腺体吗?”

  梁医生的眼里透出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首先考虑这个,顿了顿才道:“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具体要看你身体的恢复情况,即使恢复的很好,第二次手术的成功率也只会比第一次更低。”

  “我建议你还是先不要考虑下一次手术,接下来的排斥期会很难熬,你要做好准备。如果确定不了反应是否过激,尽早来我这里,萎缩的腺体留在身体里对你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