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赛罗靠着树干睡觉,他背后垫了个丝面的羽绒填充靠枕,是郁华拿给他的。

  距离定下中午借笔记的事情已经有一个多星期,郁华天天都会来这里报道。第二天赛罗到了,将笔记本递过去以后郁华就反过来给他递了一个靠枕,等到午休时间结束,两人把东西交换,再各自带着笔记本和抱枕离开。

  郁华坐在石头下,盘着腿,笔记本就放在他的腿上。他的终端开着,光屏弹出,在阅读的间隙将笔记的内容输进终端的备忘录里。

  空气里只有郁华轻轻敲字的声音和赛罗均匀的呼吸,一周多的时间,他们间总是安静的,只偶尔说一两句话。

  郁华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为每一天的午休欢喜雀跃,坐在这里一颗心便安稳平和。

  下午正式上课是两点钟,郁华看了一眼时间,关闭终端,小心地收好赛罗的笔记本。

  他按了按由于长时间低头僵硬酸涩的脖颈,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而发麻的腿,然后抱着笔记本凑到赛罗身边,准备叫醒对方。

  赛罗一开始不习惯,在这里就算刻意闭着眼睛也不会睡着,后来逐渐适应了,在和煦的暖风中睡得很熟,还要靠郁华喊他起来。

  夏渐渐深了,天气也越来越热。正值中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Alpha脱了外套,只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两条有着流畅肌肉线条的胳膊都露在外面,衬衫扣子从上往下解开两颗,能隐约看见里面形状锋利的锁骨。

  树林里的温度比外面要低一些,阳光的热度被交错的树叶过滤,落下来只是明亮的光。郁华穿的整齐,校服外套两边敞开,也不觉得热。

  赛罗刚躺下的时候领口的扣子还没解开,郁华的手下意识摸上他的胳膊,担心他着凉。触手是一片紧实的皮肤,由内向外发着热,是Alpha火热的体温。

  担忧散去,郁华该松手了,可手掌却不受大脑控制,鬼使神差地又握紧一点,掌心贪婪地牢牢贴着赛罗的小臂皮肤。

  这不对。

  郁华理智地判断自己现在的状态,但他的理智脱离体外。他的身体是诚实的,是渴求的——郁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赛罗的睡脸,手握着对方的胳膊,上身前倾,垂下的发尖隔着一段距离悬在Alpha的脸上。

  现下赛罗周身的气场不再那么生人勿近,只留着眉眼间天然的冷硬。他像一只长相凶悍的野兽,却不会伤人,因为他已经失去戒备,乖乖睡着了。

  郁华能从赛罗平缓的呼吸声中判断出对方正在沉眠,但他自己呼吸声却因这一认知急促起来。

  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胸腔,跳动的频率加快,郁华垂下的睫毛颤动着,灰蓝色的眼睛晃起波纹。

  赛罗睡在树荫里,郁华此刻俯身挡在他身前,拢下的光线就更暗了些。Alpha英挺的脸部轮廓没在阴影里,挺拔的鼻梁像海上礁石,嘴唇的形状看起来很美。

  心脏停跳了,睫毛不再颤动,灰蓝的眼睛无波无澜。

  郁华忽然吻了下去。

  嘴唇相触的那刻先前静止的一切才骤然生动起来,赛罗的温度、触感都由他们相贴的唇瓣传递,在郁华心里掀起滔天骇浪。

  他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近来想要接近对方的迫切渴求终于有了正当理由。十七年匮乏的感情如逢甘霖,每一条根须都张牙舞爪,叫嚣着要在赛罗身上扎根。

  耳边是郁华才听得见的沸反盈天,发声源是他身体的每个细胞,喧闹中只有旁观的理智在哀嚎,在这一刻连郁华本人都忘了它。

  漫长又短暂的几秒钟,郁华终于从赛罗唇上抬起了头。他眼里浮着一层水光,呼吸急促,推了推赛罗的胳膊,在Alpha睁开眼后逐渐清明的视野里露着一张通红的小脸。

  “要上课了。”

  他对醒来的赛罗小声说。

  这是不平凡又平凡的一天,不平凡的是郁华度过了十七年人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而平凡在于,郁华和赛罗的关系没有任何变化,他喜欢赛罗这件事,和对方无关。

  放学,郁华带着抱枕回到了住处。他和赛罗住得很近,也知道对方从学校回来会走哪条路,但两人从未同行过。

  在门口进行身份识别,大门解锁,郁华在推开门的瞬间就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他低头看了看门关处摆放的鞋子,走进客厅,果不其然在沙发上看见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一个Omega,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伊利亚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好久不见。”

  伊薇笑意盈盈地和郁华问好,她坐在沙发上,很自然地一指对面的沙发,像招呼客人一样对着郁华道。

  “刚放学吗?快坐下吧。”

  郁华沉默着,他先走到一边将手里的抱枕放到一张躺椅上,而后才在伊薇对面坐下。

  伊薇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动了动,轻轻地笑。

  “什么东西,是抱枕吗?你上学可以带这个?”

  她说完,刚反应过来似的,“对不起,我忘记了。这是不是A区,你的学校要求不会那么严格。”

  郁华听完她的话,平静地问。

  “那么我的妹妹,你来这里做什么呢?还带了这么多人?”

  他扫了一眼在伊薇身后站成一排的人,有Alpha也有Beta,穿着印有家族徽章的工作服,看起来并不像是保镖。

  伊薇的表情在听到“妹妹”两个字时有片刻的凝固,但很快就恢复如初。

  “是带来保护我的啦。”她眨了眨眼睛,“上次伊利亚不过是找了两个Alpha来和你开玩笑,你就下那么狠的手,还和爸爸打小报告,害得伊利亚的禁足时间又多添了一个月。”

  她故意叹了口气,“你这个性格,我一个人可不敢来。”

  郁华不动如山,垂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手指一下下拨弄着桌子上的茶水杯,显出一分百无聊赖。

  伊薇在他脸上没看出任何情绪,停顿一会儿后笑出了声。

  “开玩笑的,你忘了?今天是更新设备的日子。”

  郁华按在杯沿上的手顿住。

  “爸爸还是最宠你,我们三个人,还不是特地只给你修了一间私人实验室?”伊薇笑道,“我和你也差不了几岁,爸爸真是偏心。不过你确实比我聪明很多,毕竟遗传了你妈妈……”

  “伊薇。”

  郁华忽然开口打断她,“今天你没必要来。”

  他们的父亲的确单独给他建造了一间实验室,就在二楼,连同这套房子一起交给了他。实验室的设备和资料样本会定时更新,都是伊文直接派人来,挑着郁华去上学的时候。

  就像复原被伊利亚摔砸的一片狼藉的屋子,一切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进行。

  “是我特地和爸爸申请,想来看一看,毕竟我们也有半年没见了。”

  伊薇姿态端庄,面上的关怀也无懈可击。她甚至在进门之前换了拖鞋,然而这一切就像摆在她面前的那杯热茶一样。伊薇泡好茶水,做足礼貌,但永远不会喝这里的茶水一口。

  那是低级的,不可同流合污的。

  “况且,这明明是好事,是爸爸对你的照顾,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呢?”

  伊薇望着郁华的眼睛,“虽然我有点嫉妒你的天分,但是我真心希望你能好好利用它。你天生适合实验室,如果只因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浪费天分,那就太可惜了。”

  女性Omega特有的纤细声线温温柔柔地响起。

  “你妈妈肯定也是喜欢实验室,才会在志愿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虽然那场实验的结果不太好……不过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一定是希望你能和她一样。”

  郁华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他脑中浮现出赛罗的脸,Alpha认真到庄重的声音回荡在耳边——Omega都是善良的,值得尊敬的,需要去保护。

  郁华看着伊薇,困惑地拧起眉头,发自肺腑地不解道。

  “他怎么会这样觉得呢?”

  赛罗怎么会这么想呢?

  “……什么?”伊薇没听明白。

  “没什么。”

  郁华站了起来,低头冷漠地和伊薇对视,“我是问——你希望我和她怎么一样?一样死在解剖台上吗?”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伊薇正在说话,视线里郁华却突然绕过茶几,接着她头皮一疼,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郁华拽着头发按在了茶几上。

  “你说的对,你真应该带几个保镖再来我这里的。”

  郁华一只手按着她的脑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尖头物体,抵在了伊薇的脖颈上。

  “你明明知道哥哥脾气不好的,为什么胆子还这么大呢?”

  他们身后负责更换实验样本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来。郁华的身份是家族里公开的秘密,他和伊薇原则上来说都是他们的绝对上级。

  伊薇的侧脸贴着冰凉的茶几,感受到抵在自己颈见的东西,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恐惧。

  她怀疑那是针头,郁华的的确确有天赋,他抵触实验室已经成了生理反应,但隔一段时间必须进去一次,给伊文“交作业”。伊文需要看到他的价值,不会白养着他。

  谁也不清楚他究竟在实验室里都弄出了点什么东西来,伊薇想起传到弟弟终端上的那几张照片,屏幕上溃烂的人脸令人反胃。

  “……对不起,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伊薇理智上认为郁华不可能敢真对自己做什么,但心理的恐惧无法避免。她勉强笑一下,“我和你道歉,对不起,你就原谅我吧。”

  “伊利亚找来的人第一次因为意外,没能对我动手。第二次来,就变成了那样。”

  “伊薇,你还会来吗?”

  郁华问。

  伊利亚派来的那两个Alpha生命无忧,却不成人样。他被恶心得好几天没吃下饭,伊文看到照片后却笑了,轻轻松松多罚了伊利亚一个月禁闭。

  伊薇想起父亲满意的眼神,咬住牙关。她顾忌着郁华抵在她脖子上的东西,不敢挣扎,只能努力忍耐着怒火。

  “是我错了,你放开我,我会马上离开的。”

  “你还会来吗?”郁文重复。

  伊薇深吸一口气,“不会了,我不会再来。”

  “这样很好。”

  郁华喃喃了一句,松开了伊薇的头发退后一步。他好心地伸手扶了对方一把,伊薇坐直了才发现郁华手里的不过只是一支羽毛笔,抵着她的正是那支笔的笔尖。

  “我接受你的道歉。”郁华轻笑了一声,“因为你不会再来,就不和你说再见了。”

  伊薇的胸口起伏,郁华的笑声落在她耳朵里变成最响亮的嘲讽。她回忆起自己刚刚狼狈的模样,脸上情绪变换,过了许久才调整好表情,站起来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华冷冷看着伊薇离开,直到大门带上,才像泄了劲一般靠回沙发里。

  他随手把羽毛笔抛上茶几,手伸进另一边校服口袋,把兜里小小一枚的椭圆形的容器拿出来。

  郁华盯着里面浅绿色的液体看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地“哈”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