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坏胚子【完结】>第76章

  江辞心里一紧,“戴医生……”

  “那么深的一道伤疤,连带着筋骨和内脏都受了损伤,你又没有及时地好好治疗,熬到现在,想必日常卧立都会隐隐作痛,更不要说下雨阴天,那种痛是自骨缝里发出的,阴冷绵延没有尽头似的……”

  这是那场爆炸的副作用,两个人之间无法转圜的终点。

  “好了戴医生,”宴云楼终于发话,“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

  戴医生收拾东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寂静无声,明明是热带小岛的正午,室内却冷的像北极。

  江辞首先开口,他没有看宴云楼,“没事你也出去吧,我有些累了,要睡一会儿。”

  “痛吗?”宴云楼问,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一声叹息。

  江辞想过他已经知道了——他醒来时身上已经换过衣服,他背上沟壑交错的烫伤伤疤,四肢镶嵌着细小的伤口,在惨白的皮肤上呈现明显的暗红,无论如何都让人很难忽略过去。

  “偶尔会痛,但习惯了,也不难忍。”江辞实话实说。

  “因为爆炸是吗?你被烫伤了?还是……”

  “燃着的柱子砸下来,砸在我的背上,太沉了爬不起来,衣服又全被烧着了,能捡回一条命来实属侥幸。”江辞的语气很淡,似乎那段惨痛过去的当事人并不是他,当初应激的眼泪和发出哀鸣也都不值一提。

  宴云楼仰起头,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吐息声有难以掩饰的颤抖。

  江辞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表情,平静地开口道,“你不是很想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吗?为什么后续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在了那场爆炸里?还有,我为什么决定了假死遁走,却不肯事先对你透露一个字?”

  宴云楼猛地看向他。

  “你说我死后你一直在找我,那你应当也找到了一些……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对吧?”江辞说到这儿,轻轻勾了一下嘴角,表情有些讽刺。

  在搜寻江辞下落的过程中,宴云楼确实找到过一些似是而非的“秘密”,他现在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每一次他得知“谜底”时的心情,这些“秘密”一点一滴构成了江辞,他不被期待的降生,充斥着背叛和混乱的成长,无休止的争斗和赤裸裸的报复……

  每一个人都无法控制地受到环境的影响,对于弱小又懵懂的孩子来说,家庭就是在他人生之初塑造他整个世界的唯一环境。江辞是如何长成为今天的江辞的,他的性格、行事作风、对待感情的态度,给予反击的方式,每一步都能够从那些过往中窥探一二。

  宴云楼觉得自己是受刑的罪人,每知道的多一点,就好像又在他的脸上贴上了一张浸水的桑皮纸,他渐渐觉得无法呼吸,头痛难以忍耐,心跳几欲停止。

  “我……”宴云楼深深呼出一口气,“当时爆炸发生后,向南带人去了现场搜救,但是当时那个场景,整座建筑……整座建筑都倒塌了,核心区域几乎夷为平地,再加上现场又找到了带有你DNA的……碎肉,没有人觉得你还能活下来,”他话说的断断续续,声音有些发抖,好像回忆这些对他来非常痛苦,“江家,后来也派人去了现场,但是那种架势,与其说是搜救,不如说是查验,查验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江毅始终没有出面,但很快发了讣告。后来我去家里拜访,见他神色虽然严肃,但并不显得有分毫悲痛,我是见过江千钰被绑架那天……就是你假死当天,江毅接到绑架电话的反应,所以我第一反应是觉得非常荒谬,然后我心里有了两个猜测,第一个是你并没有死,而江毅知道这一点,第二个是……你的身世可能有什么秘密。这也是你离开后我主要调查的两个方向。”

  原来从那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了,江辞挑眉,宴云楼可能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敏锐。

  “调查你的去向,其实是我的重中之重,但是这条路一直受阻。一方面是刚出事的时候,向南他们盯得很严,别说是带人进现场了,我自己连靠近都不被允许,我那时候生了场病,精神上有些不正常,因此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后来我排查了你的人际关系,和那一晚的通讯记录,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太多有用信息,好像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阻挠,我不知道是哪方势力,但是我猜测可能是江毅。我很灰心,甚至觉得是我脑子出了问题,你是真的在爆炸中丧生了,只是我不敢承认而已。”

  “但是另一边关于你身世的调查却进展很快。你母亲去世后,江家大宅辞退了当时全部的工人,他们对着我口径几乎一致,你父母到后期感情并不好,两人时常吵架,每次都兴师动众,弄得下人战战兢兢……”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江辞,目光有些晦涩,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于是江辞说,“没事,有什么你就如实说。”他对所谓“父母”的感情,本就稀薄如烟,若说曾经存在过什么为人子女的滤镜,也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他们形容常常是你母亲首先发难,摔东西或者大声咒骂,所以后来你父亲渐渐不怎么回家了。他们对你母亲的评价不是很好,可能觉得江家的工作轻松,薪水也高,而因为你的母亲,他们最终失去了这份好工作。他们对你父亲的观感还可以,觉得他虽然比较严肃,却并不怎么苛责下人。我推测是因为你母亲出现了心理问题,但我在各家心理诊所都没有找到你母亲的就诊记录,所以不知道她当年是否有接受过治疗。”

  很奇怪,明明是自己的父母,也曾有过朝夕相对的时光,但这些并不算秘辛的事情,却过了这么多年,他才从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口中得知。知道了这些,江辞的心里也没有什么波折,没有更多的探索欲,也不觉得与他们贴近了一些,只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宴云楼见他脸色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于是继续说道,“剩下的调查也不复杂,从你出生到上寄宿制学校为止,一共换了三个保姆,第一任保姆说,你母亲是在怀孕中期才意识到身体的不良反应和体重增长不是来源于内分泌不调,她极力主张打掉这个孩子,理由是怀孕初期没有节制地用药,可能会导致孩子有先天疾病。江毅犹豫之后,并没有同意,因为你母亲身体不好,流产可能使她再也无法怀孕。后来你母亲擅自使用过一些方法……”

  宴云楼顿了一下,带着一点无奈,“偷偷吃一些药,还有从楼梯上摔下来,没人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意外,但是你很顽强,咳。”

  江辞抬头瞟了他一眼,目光有点疑惑,好像怀疑这并不是个夸奖,而显然宴云楼也意识到了,“……总之,总之后来她身边二十四小时都跟了人,一直到你降生。你出生之后很快换了一位保姆,她没提供太多有用的信息,只说这段时间你母亲情绪很不稳定,跟江毅之间矛盾非常大。她也尝试在外独居,但时间并没有多久,就被江毅强硬地接回来了,自此两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第三任保姆在江家的时间非常短暂,这个时期你母亲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差,对江毅的态度也很奇怪,有时很好有时却极坏,却说不清是为什么。”

  “后来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见家里乱作一团,有人说太太没了……接着隔天他们被辞退,江家给了一笔不菲的遣散费,唯一要求是对在江家的一切所见所闻三缄其口。她有一个同乡,那两天负责贴身照顾你母亲,两个人在回乡的火车上闲聊,她说漏了嘴,说前一天晚上太太约了先生回家吃饭——那之前他们不常见面,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说过话了——但是那天晚上江毅没有回去。”

  “你母亲等到午夜,因为身体虚弱,在书房昏睡过去,下人将她扶回卧室,见到书桌上有一封她留给江毅的信。”

  “她看了?”江辞问。

  “看了,好奇心害死猫。”宴云楼嗤笑一声,“这位保姆转述的话非常语焉不详,大概她知道的也不是全部,只说信中写满了谩骂和诅咒,还提到了你,具体说了什么她不清楚,只是信封里有一份亲子鉴定报告,报告结果显示你跟江毅……不存在亲子关系。”

  他说地很小心,留心去看江辞的表情,却见他极其平静,眼底是一潭死水,宴云楼十分诧异,紧接着突然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了?”

  “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假死遁走?”江辞说。

  江毅早早地就知道了江辞不是他的亲生子,所以他对待江辞的态度和所作所为全都事出有因——可即便这样,他仍把江辞以长子的身份留在自己身边,勉力做出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样子,每当想起这个宴云楼都感觉浑身冰冷,脊背发麻。

  他那时候谴责江辞虚情假意工于心计,却没想过他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数十年如一日地苟活过来。

  他那么小的时候,没有母亲的保护,所谓的父亲对他满心愤恨,身边又有饱受宠爱的弟弟,他心里有多痛苦,有没有怨恨不公,做过什么无谓的抗争,宴云楼全都不知道。

  可是那明明是上一辈的恩怨,江辞又做错过什么?

  当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江毅的儿子,是终于恍然大悟一般的释然,还是涌起了更强烈的危机感,宴云楼的脑子乱作一团,只觉得心脏有一块突突作痛,为多年前那个孤弱无依的江辞。

  “你突然得知江毅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势必不可能将江氏传给你,所以你觉得没有给江家卖命的必要了,才选择用计脱身?”宴云楼问。

  然而江辞摇了摇头,“不,我一定要走,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因为江毅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