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坏胚子【完结】>第66章

  “我看冰箱里没什么可吃的了,”宴云楼在回家拿食材和叫超市快送之间只犹豫了一秒,很快说,“我下单一点食材,可能会多等一会儿,我先给你煎个牛排吃。”

  江辞没有说话,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窝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高楼外面的黑夜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宴云楼转身看了他几次,见他没有丝毫反应,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开口道,“这几次见你都在喝酒,还是少喝一点吧,对胃不好。刚才下单了一点水果,等会儿给你榨果汁喝好不好?”

  江辞仰头喝酒,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宴云楼摸了摸鼻子。

  他知道江辞原来就好酒,但也并不是无节制地喝。他那时候工作上的事情多,身家性命又时时刻刻别在裤腰带上,因此能够放肆痛饮的机会其实少得可怜。宴云楼觉得江辞喝过酒也很可爱,好像卸下了面具,别有一种风情,但他现在这种喝法,已经不能算是品酒了,简直像是灌水一样,宴云楼看着都心惊肉跳。

  过了一会儿,牛排的香气渐渐飘散了出来,勾得人肚子里馋虫大动。

  开放式的小厨房里黄油在滋滋地冒着烟,油烟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响声,有一种欢快世俗的喧嚣。

  宴云楼低着头,小心地给牛排翻了个面,神情认真地如同在做世界上最要紧的事,头顶橘黄色的小灯照在他侧脸,将他的轮廓勾勒的愈发英俊深邃。

  江辞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这个动作刚好被宴云楼看在眼里,他笑起来,好像非常非常开心似的,话里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是上扬的,“准备吃饭吧,盘子摆哪里,岛台还是茶几上?”

  “就放这儿吧。”江辞走过来,坐在岛台前的椅子上。

  他实在是饿得狠了,因此眼神里透露出一点自己也没发觉的期待来。

  宴云楼把盘子放下,视线齐平的地方,江辞看见他昂贵整洁的白衬衣上被溅了几滴油,像是传世的雕塑蒙了尘,名贵的丝绸抽了丝,总之让人心里不舒服。

  宴云楼却不在乎,自顾自洗了手,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来,对江辞指了指洗手池边上的苹果:“我可以吃你一个苹果吗?”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晚上没来得及吃饭,我也有点饿了。”

  放了不知多久的苹果,缩水干皱到只有小孩子的拳头大小,表皮分布着一些小小的斑块。

  江辞用下巴点了点盘子里的牛排,“不是有两块?”

  宴云楼笑起来,摇摇头道,“我吃苹果就行。”

  江辞不置可否,他余光看见宴云楼拿着水果刀的手,白到几乎透明的指尖,修长漂亮像白玉雕砌的艺术品。他执刀时不自觉地微微皱着眉头,低垂的睫毛像像幼鸟的细羽,掩盖住宝石珠子一般的金棕色眼瞳——江辞移开了视线。

  两人在客厅昏黄的台灯下吃了一餐饭,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好像也谈不上温馨,只是很平静,像是做一件日日都做的寻常事一样。这种感觉太过久违,也太让人怀念,几乎让宴云楼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好吃吗?”宴云楼看他风卷残云地消灭了大半牛排,心里面有一点欣喜,又忍不住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些肯定。

  自重逢以来,他已经得到了太多的拒绝,每次每次被江辞推开,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深知这是自己罪有应得,但他仍然感到无法抑制地难过。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过去的江辞对他的优待,他曾经以为自己在他眼中会永远闪闪发亮。

  可是宴云楼所承受的拒绝,不过也只短短几日而已,五年前一直被他否定的江辞,抱着被舍弃的心独自漂泊在异国他乡的江辞,这么多年来心上的茧何止千百层,他是怎么坚持到今天的,他想也不敢想。

  江辞含糊地应了一声。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吃素的?”宴云楼眨眨眼睛,努力把那种落泪的冲动憋回去。

  他想更多地了解一点现在的江辞,重逢之后他总觉得心里很忐忑,江辞显而易见地变成了全然不同的人,让他有一种陌生且难以捉摸的无力感。

  “前几年。”

  他们分开已经五年,前几年是哪一年,因为什么原因什么契机,他好像也并不想多说。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习惯呢?”

  “……忘了。”江辞说。

  其实宴云楼知道他不是忘了,他只是不愿意说,不愿意跟他说。

  他猜测可能是远离了过去那种充斥着血腥和暴力的生活,所以看到动物的身体组织时所引起的心理创伤渐渐淡去,在时间的神奇力量下终于勉强痊愈。

  他真的变了太多了,过去的江辞是一柄宝剑,出鞘时锋芒毕露,却也懂得如何藏拙,他曾经是宴云楼见过的最肆意潇洒的人,人格魅力和工作能力都极其出众,总是有无尽的热情和精力,好像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

  现在的江辞……他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生活在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经营着城市里最醉生梦死的酒吧,却活得像无人区一片离群索居的云,在漆黑阴沉的天幕下永恒地流浪。

  他才26岁,身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可能才刚刚走出校园,开始一份稳定而晋升缓慢的工作,生活中最大的苦闷是薪水太少或者和女朋友吵了架。江辞的26岁却长的好像过完了几个百年,他见惯了很多生死,家人的离心,爱人的背弃,那些尔虞我诈和刀光剑影占据了忙碌而疲倦的前半生,他以一种全然放纵的姿态闭上眼睛沉溺下去,只等着岁月自然的流逝,在某天结束这一切。

  说心里完全没有芥蒂是假的。找到他之后再往前看五年前的那个雪夜,要说他是从爆炸中侥幸逃脱,无论如何也太过牵强。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连同后续参与救援的向南,一起策划了这场“假死”。

  可是当年他为什么要离开,竟然不惜以假死这种决绝的方式,为什么连他、连他也不肯透露半点消息……午夜梦回也总是会回想,江辞是真的有那么喜欢过他吗?是不是跟他浓情蜜意的时候也在预备着随时脱身呢?不然为什么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呢?为什么对他连一点点的交代都不肯给呢?

  他也想过他是有苦衷的,了不得的仇家惹不起的人,或者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又或者,只是厌倦了这一切,想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重新开始。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宴云楼都会全力支持,绝不会阻挠他的。但是他没有告诉他,这就说明,江辞厌倦的人,也包括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好,甚至是很差,连江辞最终离开的那天也说了绝情的话,伤害了他的心,但是……但是江辞那么喜欢他,之前也一直无条件地包容他,为什么他就不能一直像那样对他好呢?为什么他会舍得狠心丢下他?难道他以为他就不会难过吗?

  他就这样突然地抽身而退,将所有铭心刻骨的回忆都带走,只留下他行尸走肉一般留在这个世上——而最可怕的是,宴云楼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

  他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给过他一次,就已经抱定了诀别的心,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宴云楼起身,将垃圾袋打包收好,背对着江辞揉了揉眼睛。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宴云楼知道,如果他不主动说话,江辞是一句话不会同他讲的,过去那么爱跟他讲话的人,可以不眠不休聊一整夜的人,看见他就止不住笑意的人,终究也走到了相顾无言的时候。

  “还行。”江辞说。

  可是他明显的消瘦,疲倦,肢体迟缓。连宴云楼都能感觉到的事情,他就不信江辞自己却意识不到。

  “你是当时……一开始就来了洛杉矶吗?”

  “你不是调查过我了?”江辞的声音非常平静。

  “我……”宴云楼一时语塞。

  “是,我是调查过你。我这几年一直在找你,我知道你不可能死的,你不是这么轻易就会放弃生命的人,虽然他们都说你死了,江家发了讣告,他们还给我看你被炸成碎片的肢体组织……”宴云楼闭了一下眼睛,脸上有微微抽搐的痛苦神色。

  “……前一段时间,有人说在洛杉矶见过你,所以我才来了这里。”

  江辞在心里笑了一下,难道他早上签的合同是天上掉的馅饼,不需要任何准备、沟通、谈判,只等他一落地就交到了他的手上。

  “我拜托了当地的朋友帮我收集你的消息,但是有用的信息很少,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平时靠什么营生,交往些什么朋友,有没有生过病,爱去哪家餐厅……我都不太清楚。我希望你这几年过得好一点,我也想知道如果你有什么不如意的话,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你这些年……有了一些变化,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更了解你一些,所以我心里很不安……”宴云楼的声音变得很低,似乎藏着一些很深的叹息。

  他说的情深意切,但江辞好像没听见,“你的合同签完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国?”他将盘子里的牛排吃完了,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我……”宴云楼顿了一下,“我明天早上要回去一趟,安排一下工作,但是我很快会再回来的。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需要我带回来的,可以跟我说。”

  江辞嗤笑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但是门铃突然响了,宴云楼很自然地起身道,“应该是我叫的超市外送到了。”

  他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提着超市塑料袋的王秘书。

  “谢谢,这是小费。”

  虽然心里对活生生的江辞非常好奇,但王秘书仍然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礼貌地向宴云楼道谢离开。

  宴云楼用送来的食材清炒了一盘扁豆,一盘烟熏三文鱼,半成品的煎香肠,还榨了一杯蔬菜水果汁端给江辞,这比煎牛排要复杂一些,但他确实像他说的一样,做的有模有样的。

  作为一个享受过快递和外卖便捷的老中人,江辞盯着超市的塑料袋,主动问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这家超市有外送吗?”

  “嗯……”宴云楼纠结了一下。

  他知道如果实话实说,凭江辞敏锐的洞察力,一定会察觉出异样。可是宴云楼不想再对他说违心的话,也决心不再做一点可能会让他误会的事,他们之间的裂隙已经足够深,再经不起一点谎言和欺骗。

  “其实这些是让我助理来送的,我可以联系一下公司驻洛杉矶的员工,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直接找他们。”

  “不用了,”江辞很快拒绝,“我就是问问。”

  中盛在这里有助理,有分公司,还有众多员工,他不明白宴云楼还有什么必要早起同他借车。

  宴云楼执意给他留下电话号码,“上面这个是我在美国使用的号码,回国以后你可以打这个号码,跟原来是一样的,我没有换过。下面这个是洛杉矶分公司经理的号码,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

  纸条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没有动,宴云楼洗好了碗,磨磨蹭蹭地用纸巾擦干了放回碗柜里,转头一看,江辞又重新窝回沙发上喝酒去了。

  他喝酒的时候非常安静,眼神无意识地在窗外放空,像是无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于亘古的孤独和萧瑟中漂泊,并将无尽地漂泊下去。

  宴云楼有一种冲动,想问问他现在在想什么,但他心里却知道,江辞现在并不希望有人打扰。

  于是他靠在橱柜上,长久地望向江辞的脸,像快要渴死的人望向永恒的绿洲,像黑夜中独行的人看见第一缕阳光,像他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奢望的那样,望向江辞的脸。

  直到江辞放下酒杯,摸了摸Bobby的狗头。

  狗子于是乐颠颠地跑过来又窝在江辞腿边。

  Bobby年纪还小,时常会调皮捣蛋,江辞每次都表现得很凶,但其实没有真的对它生过气。

  曾经他身边有很多心思各异的人,亲人、恋人、朋友……来来往往,不绝如缕。可是他活了这些年,经历过很多事情,到了现在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这一条狗是真正属于他的,它完全地依赖他,也真心的对待他——他们相依为命。

  至于宴云楼,他原本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会属于自己,自己也将永远属于他,但五年前他已经参透了,他这种想法真是错得离谱。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实他和宴云楼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中盛集团的分公司开到了美国,看他一副成功人士做派,想也是多么的辉煌夺目,志得意满。而他江辞在洛杉矶破烂的边缘开几家无名无姓的小酒吧,每日昼伏夜出像个羞于见人的老鼠,蜗居在百十平的公寓里只知道吸烟喝酒。

  如果不是宴云楼纠缠不放,世界如此广阔盛大,他们泾渭分明,根本不会有一丝交集。

  一切早已与五年前截然不同。

  可是现在宴云楼待在他逼仄狭窄的厨房,手上拿着秘书带来的半截厨房用纸,认真仔细地擦拭他的桌台和碗筷,暗淡壁灯下他艳丽辉煌的脸竟然有一种平静的满足感。

  江辞的视线落在宴云楼身上,带着显而易见地困惑。

  宴云楼读懂了,那目光的意思清清楚楚,“你怎么还不走?”

  “我给你熬点解酒汤吧,”宴云楼连忙说,“睡觉之前喝一点,不然明早醒来要头痛。”

  江辞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抬手指了指大门,“你走吧。”

  “我煮碗汤用不了多久的,江辞,你……”

  “出去,不要让我再说一遍了,”江辞有点头痛似的扶住额头,“谢谢你帮我做事,但是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转身往卧室走,腰背微微向前倾,肩膀非常僵硬,双腿有些不明显的抖,行走间甚至需要扶靠墙壁。

  小金毛跟在他身后,像卫兵一样将身子挺得直直的,仰着脑袋用鼻尖拱拱他的腿。

  “江辞……”

  “还有,”江辞没有再转头看他,但声音却非常清晰地传过来,“无论你现在有多富有,也不可以随便砸掉一辆车,以后不要这样了。”

  宴云楼愣住了。

  他看着江辞关上了卧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