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要兰淅选一种最难受、最不愿深思的死法, 那一定是溺水。
沉在沼泽里的感觉,与沉溺深海的感觉如出一辙,俱是被剥夺呼吸的权利, 在大脑缺氧的濒死时刻,心脏一下一下重重敲击耳膜,传递出求生的呐喊, 可是这一切都被深深埋藏在水面之下。
实际可怕的不是水面之下的东西,而是这浑浊不见天日、发烂发臭的腥水, 这才是一切恐怖的根源。
兰淅想要扼住自己的脖子, 用拳头、或手掌, 随便什么都好,拨开堵住鼻腔的水,可惜他的四肢与身体都被数不清的树根缠裹,一些细小的树根扎入他的皮肤, 从他的身体内汲取力量。
被限制的呼吸、被抽空的力量、力竭的身体……
本来早已空荡荡的躯体内部,却又一次次涌出生机,新生的力量填补着破损的躯壳, 沉睡的神明在一次次僭越的冒犯中, 终于睁开了祂的眼睛。
于是, 兰淅看到——
那似乎是世界新生之初, 滂沱的海洋中孕育出第一条生命。
接着, 海水褪去,地表升高,兰淅的视角也从汪洋的海底来到植被茂密的陆地。
这种视角很新奇, 兰淅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 可兰淅不愿做旁观者, 兰淅想要参与生命的进程。
心随意动。
祂的意志就这样降临了。
起先, 祂的意志降临到了一颗将要被野猪吃掉的种子身上,神明为这颗不幸的种子施加了幸运buff,种子在野猪震惊的目光中一跃而起,飞至溪边,被溪流带到丰沛的沃土之上,生根发芽,经过风雨洗礼,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树木也有其繁衍的职责,一些种子——就像祂当初附身的那颗种子一样——乘风而起,散落到地面,开始新的生命传递。
神明心满意足,从附身的大树上抽身而去。
然而祂不知道的是,这一次附身、一次寻常的意志降临,便将祂身上的一丝力量留在树中。
经过千千万万年的繁衍更迭,有的树种生长发芽,顺利成长,大多数树种就像当初被神明附身的树种一样不幸,被野猪或其他什么动物吞吃入腹。
食用了具有微末神力的树种的动物,也具备了一些灵智,它们比同类更机敏聪慧,当然也有一些被人类捉住吃掉了。
人类吃掉这些动物或植物,无意中拥有了浅浅的神力,这些人一般都是部族的领袖或祭祀,祭祀扬言世上有神明,而自己能通神,借助神力得到族人的拥簇。
这一丝神力在岁月更迭中削减,减少的部分最终回流向神明。
唯一没有回流的,就是这棵迷雾沼泽中的巨树。
它从种子时期开始就比较幸运,没被野猪吃掉,也没被人类砍伐,更没有经历天灾,它活得好好的,因为它活得太好,枝繁叶茂,郁郁葱茏,甚至一度被当地寺院当成神树供奉。
人的信仰是有能量的,它越活越好,哪怕战争起,僧人被屠,寺庙被毁,刽子手的屠刀也没有砍向它。
它唯一受的苦就是神明离开世间的十年间,极端天气席卷了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生机。它拥有新生之神的神力,哪怕全世界的植物都干枯了,它仍活得好好的,根系向外延伸万里,疯狂汲取着土囊中的水分。
即便如此,从未遭受重创的巨树仍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长达半年的干旱足以耗尽所有生命,接踵而至的暴雪肆虐,哪怕是深埋地底的根系也生出了浓疮。
因为活得更久,还想继续存活,所以巨树对新生之神的神力产生了觊觎。
它太想活下去了。
它一直在等,在等神明重新降世的这一天。
终于,它等到了失去所有记忆的神明,神明宛如天真的稚子,回应了它,在那一刻,它便与祂产生了联结。
——兰淅所见到此结束。
污浊泥沼内,兰淅睁开双眼,先是向上看了一眼,平淡且无甚特殊的一眼,却直接穿过了沼泽表面,看到了上方与巨树缠斗的贺雪生与梅冬,
巨树汲取了神明之力,破冰而出,根系更加健硕,树冠愈发蓬勃广袤,垂下的藤条化作一个个树人,不畏疼痛,贺雪生接连击碎百十个树人,巨树还在源源不断生产树人。
树人就像巨树的孩子,还有沼泽里化出的人影,同样是受到巨树的影响。
贺雪生面上泛起厌恶,想要进入沼泽去救兰淅的心格外迫切,而巨树的僭越已经触到他的逆鳞。
兰淅有种感觉,如果他再不上去,贺雪生恐怕会直接将整个迷雾沼泽湮灭。
已经觉醒了毁灭神格的毁灭之神,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兰淅垂眸,他的身上缠满了树根,无数的根系在他这具躯壳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孔洞。
先前的兰淅根本无法挪动分毫,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然觉醒——
兰淅抬起双臂,将那疯狂涌动的树根揽入怀中,宛如呵护婴儿般,柔美的面孔上浮现出令人沉静的笑容。
却又令人脊背生寒、毛骨悚然。
兰淅闭上眸子,柔和温润的光从他身上发散,那光干净圣洁,将兰淅与沼泽底的污浊相隔开,如同一个保护罩。
兰淅身周,再无污秽。而他细心呵护着怀中的树根,嘴角噙了一点笑意,淡淡开口道:“不是想要我的神力,给你就是了。”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消化不良。”
话音落,怀中的树根似感受到巨大的危机般疯狂挣动,想要从兰淅身体中抽离,却被刚刚觉醒的神明牢牢按住。
“跑什么,不是想要我的力量么?都给你。”
更多更澎湃的新生之力顺着树根流入巨树躯干,那棵百余人合抱都难以围住的巨树倏地发起抖来。
“怪了嘿,它怎么在发抖?”地面上,梅冬收翅站定,巨树发抖的那一刻,攻击他和贺雪生的所有树人瞬间湮灭,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同时捏爆了它们。
贺雪生不知想到什么,先前还阴云密布的脸庞瞬间放晴,他收刀入鞘,走到沼泽旁边,静静等待着一个结果。
沼泽底。
兰淅感受着树根的瑟缩,纤细的手指如情人爱抚,顺着粗糙的纹路轻轻抚摸,随后,攥住,轻轻一捏。
碰!
啪!
因“贪食”而爆炸的声音自地底传向地面,整个迷雾沼泽都震了震。
入口处,魏展成等人一惊,陆闻晟问道:“会长,梅冬他们进去已经超过半天,真的不需要加派人手吗?”
魏展成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再等等。”
至于到底在等什么,魏展成也说不清楚,只是第六感告诉他:等,再等一会。
另一边,“和平州”。
不死者林安,与人鱼首领陆雨狭路相逢,二人错身之际,震动魂灵的响动自远方炸开,二者飞快对视一眼,同时朝那个方向赶去。
奔跑中,不死者频频回头,那条死鱼看起来像是第一次用腿,痛得要死不活的,没想到速度竟然不慢,紧紧跟在祂身后十步开外。
啧,更不爽了。
不死者忽然停顿,半身白骨半身肉,生与死在瞬间完成了更替。
陆雨停下脚步,自二人相遇以来第一次开口,“做什么?”
不死者咧嘴,半边脸上的森森白骨可怖且诡异,“祂已经觉醒,我们赶过去也没太大用处,不如来决斗吧,只有赢的人才有资格见祂。”
陆雨绕开不死者,“我没空陪你玩这些小孩子争宠的把戏。”
“来玩嘛。”不死者挡住陆雨去路,歪着脑袋,真真像个调皮捣蛋的男孩,不给糖就不让走,“输掉的那个会被赢家吃掉,你,不会玩不起吧?”
陆雨淡蓝色的眼珠一转,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疯子。”
……
迷雾沼泽。
此刻应当改个名字。
此处既没有迷雾,也没有沼泽,而是遍地盛开着鹅黄色的小花,嫩绿的小草随风飘扬,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根本看不出半点迷雾沼泽的诡谲与奇异,美好得就像末世前随处可见的画面。
梅冬瞪大眼睛,末了,又揉了揉,仍是不敢置信,他望着从沼泽底归来的兰淅,兰淅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脏污,干净圣洁得宛如稚子,不,用稚子来形容不够恰当,应该是圣洁如天神才对。
“这里发生了什么?”明明梅冬在地面,见证了此处改头换面、焕发生机,却要问一个刚回来的人。
兰淅双手背在背后,微笑:“我也不清楚。”
贺雪生走到兰淅面前,这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从未露出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似乎连多问一句都要经过缜密的谋划。
“你,想起来了?”
兰淅点点头,又摇摇头,“记忆还不完全。”
先前巨树砰然爆炸的那一刻,新生之力喷涌勃发,一些滋养了此处大地,一些回流进兰淅体内,对兰淅而言,仍有部分力量流落在外,要收回全部力量,势必要收回这个世上幸存者们的异能,那也是兰淅神力的一部分,可这样一来,一定会引起动乱,兰淅不愿见到那样的场景。
随着神格的觉醒,神力回流,兰淅已经记起许多事,包括他是新生之神,贺雪生是毁灭之神这件事。
二十多年前,新生之神回应兰父的呼唤,降临到这个名为“兰汐”的幼童身上,试图挽救幼童濒死的生命,可是已经迟了,新生之神降临之时,“兰汐”已然死去,睁开眼的,是失去了所有记忆的神明兰淅。
兰淅代替幼童“兰汐”在世间存活,并接受了兰父的洗脑,忘却自身能力,作为普通人长大。
这个世间本来有两位神明,新生与毁灭总是相辅相成、交替出现的,二者力量持平,世界得以运行。
然而十年前,兰淅遇害身亡,新生之神遭到重创,世界由毁灭之力主导,一切停摆。
新生之神疗养的这十年,赐予人类异能,让幸存者能顽强存活,保留火种。
力量的流失减缓了神明重生的脚步,一直到此时此刻,新生之神才彻底睁开祂的眼睛,目光温柔地扫视过疮痍的大地,回流的神力还未在神明体内多待一会儿,便被神明送了出去,以微风的形式,送往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和平州”内,感染病毒的幸存者不治痊愈。
机械城外,贫瘠皲裂的大地眨眼间青草茂茂,绿树成荫,小机器狗的残骸上生出白色小花。
病毒城内,肆虐满城的风雪停止,雪花落地化为汁水,滋润着土地,被感染的人群停止了不死不休地僵硬走动,闭目安眠。
这个世间还有许多角落,正在发生着绝处逢生、希望重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