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翊衡犹记得, 家宴当晚在大宅回别墅的那条小路上，章乔也曾提议让他教他跳舞，当时他以“我不合适”拒绝。
原以为章乔一时兴起, 没想到他再次提起，而秦翊衡也再一次愣住。
两人贴得很近，不足半臂的距离, 目光自下而上地交织在一起，呼吸也相互交缠。
秦翊衡心跳再度加快, 薄唇紧闭, 没有回应。
章乔真想把那张嘴撬开。
他压着同样混乱的心跳, 小声催问：“行吗？”
行吗？
秦翊衡大脑被一分为二，名为本能的一半叫嚣让他快答应快答应，名为理智的一半则克制警醒，警告他一旦答应, 将滑向不受控制的未知领域。
两股势力在脑中碰撞，秦翊衡目光垂落，再次停在章乔的嘴唇上。那两瓣唇已经恢复血色, 不像刚进门时发白, 变得红润弹性, 唇瓣微微张开, 中间一条若有似无的细缝, 让人忍不住想探寻里面风景。
“行吗？”
章乔又一次催问，秦翊衡张张嘴，刚说了个“我——”字, 病床发出一声轻响, 秦小满翻了个身, 醒了。
“舅。”
秦小满刚醒就找人, 当看到章乔也在时，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蓦然睁大，屁股在床上歪两下，冲章乔伸手要抱。
章乔只得走过去，怕碰到秦小满身上的伤不敢抱他，只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尿尿。”
秦小满是被尿憋醒的，上完厕所又躺回床上。秦翊衡问他想不想喝水，秦小满摇摇头，伸手攥住了秦翊衡的食指，又喊他：“舅。”
“嗯。”秦翊衡温声应着。
秦小满又扭头，看站在病床另一边的章乔，也同样伸手握住章乔的一根手指：“舅……”
章乔失笑，心道这个小傻瓜，又管他喊舅，他没有纠正秦小满的称呼，也应道：“嗯。”
一边攥着一个，秦小满踏实了，眼皮往一处粘，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章乔同秦翊衡彼此对视一眼。
被秦小满一打岔，章乔不再执着追问刚才的问题。他率先错开视线，目光落在秦翊衡被衣领包裹的喉结上，装得若无其事问：“你困不困？”
秦翊衡顿了顿：“不困。”
章乔打了个哈欠，手指小心地从秦小满手里抽出来，指指病房角落的沙发，声音含了几分倦意：“我有点困，去沙发坐一会儿。”
说完不待秦翊衡回答，章乔径直走过去，后仰倚在沙发靠背，和衣闭上了眼。
章乔并不困，这么做只为缓解尴尬，当然尴尬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他勾唇自嘲一笑，闭着眼，没多久困意竟真的袭来。
意识昏沉之际，章乔感到有人靠近，紧接着身上一沉，多出一条毯子。
替他盖毯子的那人动作很轻，似乎怕吵到他，连呼吸也很轻，毛毯拉到他肩膀，仔细地塞好确保不会滑下来。
章乔心跳加快，睫毛轻轻颤动着，没有睁开眼。
隔天早上，秦小满又做一次全身检查，确认没事便出院回家。方姨一夜没睡，得知他们从医院出发就站在花园前翘首等待，一见秦小满眼睛就红了。
宋煜站在方姨身后，两个巴掌拍得啪啪响：“欢迎小满回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福就是今天吃饺子哎呦——”
还没说完，又挨一顿方姨的爆炒栗。
不过宋煜说得没错，昨天秦翊衡生日那顿饺子没吃成，方姨无论如何也是要补给他的。一群人进门，方姨就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医生建议秦小满静养少活动，也少用脑，秦翊衡回来路上已经让江南联系老师，把过年之前的课全都取消了。秦小满因祸得福，恨不得高歌一曲《好日子》，晃着两条腿坐在沙发上喜滋滋地看动画片。
秦翊衡公司有事，一回来就进书房。章乔陪秦小满看了会儿动画片，起身去厨房倒水，正好方姨在揉面。
“喝水呀？”方姨见章乔端着水杯，“我刚烧了，温在壶里，正好喝。”
章乔倒完水却没走，靠在料理台旁看方姨忙碌，他自己不会做饭，但喜欢看别人做，原先在蛋糕店打工，空闲时也爱看师傅们抹面裱花。
章乔记得方姨昨天已经包好饺子了。
方姨说：“昨天包的我冻起来了，留着以后慢慢吃。今天这顿不一样，要吃现包的。”
章乔点头，接话道：“是因为小满舅舅生日吗？”
方姨有些惊讶，擀饺皮的动作一停，叹了口气：“他冬至出生，吃饺子是从小的习惯，以前他妈妈在的时候会给他包，后来是他姐姐，现在就我给他包了，一年就一次，怎么也得吃现包的。”
方姨忽然说不下去，两行泪从眼角滑落，章乔一愣，赶紧抽张纸递过去。
“您……”
“我没事。”方姨擦干泪，摆摆手，“我就是想起他们家那群人，太不是东西，那么恶毒的话张口就来……”
当年秦谷雨车祸没多久，秦昭礼又病倒，渐渐的家族里便有流言传出，说秦翊衡命带不祥，专克亲近的人。
为此秦明唐还大张旗鼓地找了位大师来庄园看风水，秦昭礼的默许无疑坐实了他对这种传言的态度。
秦翊衡一度消沉，人也暴瘦，拒绝任何人，包括年幼的秦小满的靠近，甚至给了方姨一大笔钱，想让她回乡养老，免得被他拖累。
方姨说到此，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声音也哽涩：“我从小照顾小满舅舅，我不怕，我就不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守着他和小满，我看谁敢说三道四！”
之后，秦亦南几次开车路过别墅，故意冷嘲热讽，方姨用浇花的水管把他连人带车浇了个透。庄园的工人私下议论，方姨只要听到就会大嗓门地骂回去，流言这才在表面平息。
章乔心脏发沉，对秦亦南父子的憎恶更添一层。
他又给方姨抽张纸巾，安慰道：“以后有我呢，没人敢欺负他们。”
方姨破涕为笑，连连点头：“医院的事我听说了，谢谢你啊小乔，你护着小满，对小满舅舅也好，你是好孩子。”
方姨久未对人倾诉，一时情绪失控。章乔便把秦亦南挨打的事讲给她听，当说到秦亦南连挨三巴掌脸肿得亲妈不认时，方姨爽快大笑。
“活该！”
秦翊衡站在厨房外，听着里头的说笑声，一股难言的情愫在心头弥漫。
他刚处理一份紧急文件，处理完立刻就下来了，一刻也不想多在书房停留，原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工作也提不起半点兴趣。
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章乔那一句“以后有我呢，没人敢欺负他们”。
章乔余光一扫，终于瞥见秦翊衡，收敛表情，端起水杯喝一口水。
方姨也看到了秦翊衡，用袖子抹掉眼角笑出的泪：“还没好呢，再等等。”
料理台上摆了两盆和好的肉馅，只等方姨擀好皮就能包，秦翊衡卷起毛衣袖子，去水池洗手，说：“我帮您一起包。”
一片片饺子皮雪片似的从方姨手下的擀面杖里飞出来，秦翊衡捏了张兜在手心，修长的手指微曲向下形成一个圆弧，另一只手拿起筷子挑了满满的肉馅放上去，而后将皮对折，边缘捏紧，搁在旁边的盖帘上。
那饺子方正饱满，方姨看一眼就眉开眼笑：“不错不错，比我包的好看。”
秦翊衡没说话，抬眼往章乔看，紧接着又捏起一张饺子皮。
那沾了面粉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灵活，只眨眼功夫，盖帘上又多一个方正的饺子，不过这回边缘不是简单地捏在一起，而是捏成了漂亮的柳叶形状。
方姨惊讶地呦了声：“什么时候学的？早知道我在面里加点菠菜汁，看起来就更像柳叶了。”
章乔也挑了下眉。
秦翊衡清清嗓子：“以前在国外上学无聊，对着视频学的。”
他像是回答方姨问题，却是面冲章乔说的。章乔这才道：“还会其他的吗？”
接下的几分钟里，秦翊衡全方位展示了包饺子技能，什么麦穗饺、月牙饺、太阳花，看得方姨合不拢嘴。
会装灯会修车，连饺子也包得这么漂亮，章乔心道秦翊衡动手能力是真的强，表情却淡淡的：“挺厉害。”
“你想学吗？”秦翊衡立刻问，“我教你。”
章乔抬起眼，目光交汇，眼中流动彼此才能看懂的情绪。
不跟他跳舞，所以用这个做补偿？
“不用了。”章乔说，“太难，我学不会。”
秦翊衡抿了下唇，又捏起两片饺皮：“有种包法叫元宝，这样上下一合，再把边缘捏起来，很简单。”
他边说边演示，章乔垂眸看着。
“算了，不太想学。”章乔不走心地笑笑，说完就端着水杯离开厨房，走到门口听到方姨在他背后说话。
“小乔怎么了？刚才跟我聊得好好的，怎么有点不高兴了。”
秦翊衡捏着那个元宝，抿着唇不说话。
饺子包完，开水下锅，厨房没秦翊衡的事，他洗掉手上的面粉，走到客厅，隔着落地玻璃看到蹲在外面花园里的人，脚步一转便也出去了。
那场雪后半夜就停了，一早太阳出来，阳光照耀，花园里积雪消融，只有背光角落还有星点残白。
章乔蹲在草坪上，观察他的那一株宝贝仙人掌。
听到脚步，章乔却没动，较劲似的，直到背后的人主动开口。
“是不是长高了？”秦翊衡没话找话，记得刚养那会儿这仙人掌连盆大概半米高，两个月过去似乎窜出不少，主干也更加粗壮。
章乔这才回头，仿佛刚发现身后站了个人，同秦翊衡对视一眼又把头扭回来，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秦翊衡见章乔爱搭不理，明白生日愿望那件事还没过去，这一天他虽然一直在忙，帮秦小满办出院、处理工作、包饺子，但脑子里始终分出一点想着章乔许的那个愿望，最终还是克制警醒占据上风。
他无法满足章乔，但也不想看到章乔生气。
秦翊衡干脆也在章乔身边蹲下，装得饶有兴致问：“不是说能开花？什么时候开？”
章乔正发愁，小仙儿明明被养得很好，枝干粗壮颜色油绿，小刺也茂密坚韧，每次都能扎得秦小满嗷嗷叫，但就是不开花。
他不再像最初那么有信心，心里琢磨老花匠是不是骗他，又也许这一盆就是不会开花的品种。
“应该快了。”章乔不愿轻言放弃，“再等等看吧。”
一时无人再说话，风拂过撩起章乔额前的短发，被他随手拨弄到脑后。他能感觉到秦翊衡在刻意迎合他。在医院时，秦翊衡虽然没有明确拒绝，但态度已经表明一切，成年人不会将拒绝说得明白。章乔的确憋闷不快，然而更多的是对秦翊衡的心疼和无力。
化雪天总是更冷，章乔只出来片刻就手脚发凉。
“走吧。”他主动说，“进去吧。”
秦翊衡嗯一声，率先起身，见章乔还蹲在地上，投去疑问的眼神。
章乔蹲久了血液不循环，竟然站不起来。他有些尴尬，但也只能实话实说：“腿麻了。”
秦翊衡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转瞬即逝。他没有迟疑，冲章乔伸出手：“我拉你。”
那手指节修长，宽厚有力，笔直地伸到了面前。章乔什么脾气也没有了，握上去，掌心贴掌心地扣住，借力站了起来。
这一下起得有些猛，他眼前发黑，又被惯性带得向前冲了两步，等回神，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靠在了秦翊衡的身上，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秦翊衡一手箍住他的腰维持他的平衡，另一只手……仍同他交握着没有松开。
这个姿势，很像是秦翊衡在牵着他跳舞。
而那双黑沉的眼眸里，也全是他的影子。
章乔的心跳不可控制地加快。
门廊下传来宋煜的声音：“饺子出锅啦！你们俩站外头干什么呢？再不进来可就没了啊！”
章乔闭眼做了个深呼吸，虽然留恋这感觉，还是主动退后拉开了距离。
“谢了。”
他粲然一笑，绕过秦翊衡往别墅走去。
秦翊衡只感到怀抱一空，视线不由自主跟随章乔，直到章乔的背影消失，才对着空气轻声道一句：“不用。”
作者有话说：
为哄老婆花式包饺子，可真行
今天早一点，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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