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玦为此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页面干干净净，昵称是系统自动分配的，完全不会被人认出来。
他不敢用之前的那个账号进入直播间，怕刺激到徐砚嘉，让他干脆关了直播。但没想到，换成这个号之后，他心里仍然忐忑，索性就着这个推送页面观看。
反正能看见画面，听见声音，这就够了。
等到夜渐深，直播间没什么人再来，徐砚嘉会对着屏幕说一句晚安，然后关掉直播。
或早或迟，如此循环往复。
*
第二日醒来后，筹备着放假和轰趴的两人都格外激动，像是上完今天的最后一节课就能够逃离牢笼一样。
梁玦却在这种喜庆节日氛围下显得格格不入，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么一副气质。
下课后，梁玦正从教学楼出来，一个男生匆忙跑来堵在他身前。
那人的长相也是清秀柔和款，头发秀得半长，打理得蓬松柔软，身型、穿搭也很像某个人。但眼里的狡黠气让他瞬间清醒。
他抿了抿唇，很难开口的样子，却不拦着人不让走，纠结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同学……今晚能请你去看、看个电影吗？”
那双故作可怜的眼睛缓缓向上抬起，与梁玦倏地对视的一秒，睫毛轻颤了颤。
有人说过，他这个角度和美术系的那位大佬很像。而梁玦最近几天罕见地和那位大佬没有一次过同框，想必是遇到了感情危机，他可以借机接近一下。
只是面前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仍然冷沉沉的，没有一丝波动。他直截了当地回绝：“不好意思，不能。”
说完没给对方做出下一个反应的时间，便径直擦过他的右臂，迅速走了。
“唉，同学！”那人似乎是试着追了几步，但梁玦完全不为所动，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那道声音便很快消失了。
不过没走多久，耳机里边传来电话铃声。
即使是跨年夜，应该也没有同学朋友熟悉到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问好聊天。
梁玦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看见屏幕上那一串熟悉的数字，梁玦条件反射地调成静音，等他自然挂断。等到屏幕再一次亮起时，梁玦才终于按下了接听：
“喂。”
“你下课了吧？”顾美如也省去称谓，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起来正在忙碌别的事。
“没。”梁玦习惯性地逃避。
“我看过你们专业的课表，这个点刚刚下课，”对方耐性告罄，催促道，“罗叔在东门外面等你，回来吃饭。”
“很重要啊，必须回来。有你爸的合作伙伴，你不来，这合作黄了可浪费一公司人的心血！”说完便迅速挂断，留下一阵忙音。
梁玦眉头一皱，她总是这样，以各种话术给自己施压，让负罪感逼迫着自己按着她的吩咐做事。但现在已经比以前好些了，至少不会歇斯底里地朝他大吼大叫、发疯哭闹。
脑海里瞬间连带出很多年前的一些画面，梁玦心中涌起强烈的窒息感。
直到下一个电话打来，他才回过神来，点了接通。
“喂，小玦啊，门卫保安说我能够开进来，你给我发个位置，我进来接你啊。”
罗叔在电话那头笑呵呵地问道，两人最终在南苑那里碰头。
这场晚餐果然没有梁玦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以为是圆桌聚会，只需要应付一下长辈和一群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在需要体面的场合扮演一个得体的儿子。
车停在了一家西餐厅下，梁玦觉得有些怪怪的，直到服务员引他入座，他才发觉桌上只有三个人，加他四个。
顾美如穿着酒红色的长裙，妆容雍容眼里，见到他立刻扬起嘴角，语气和先前电话里判若两人：“这就是我的儿子，梁玦，南湖大的大二建筑生，二十岁。”
然后他指了指坐他对面的女生：“这是你王叔叔的千金，潇潇。你们小时候见过，记得吗？”
女生一头卷发，娇小甜美，一边听一边笑眼盈盈地看着梁玦。等着顾美如为两人介绍完，她才甜甜地开口：“梁玦哥哥好，我是隔壁传媒大学的，在我们学校里都听说过你好几次了！”
“你好。”梁玦也致意一声，低头拿起叉子准备用餐。
顾美如似乎不太满意他略显冷淡的态度，桌下的手立马拍了拍他的腰，眼神带着警告意味斜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立马又是得体的笑容。
“潇潇才大一是吧？反正你们学校离得近，有什么不适应的、需要帮忙的可以找你梁玦哥哥。”
说完又立刻将目光投向梁玦：“是吧？”
梁玦停住手里的动作，气氛有些尴尬。顿了两秒他才扯出笑“嗯”了一声，话音未落便又埋下头不声不语地慢慢吃着。
复古的黄色顶光下，食物显得尤其鲜美可口。摆在梁玦眼前的那份牛排外焦里嫩，汁水丰盈，纹理和油脂都十分优秀，但他只吃了两口，便失去了兴致。
耳边顾美如和她们热聊起来，自顾自地讲了许多梁玦从小到大的事，除了话题本人之外，大家都听得非常开心。话里话外不过是两人年龄相当，郎才女貌，两家还是世交，心里直接摆到了明面上。
临走的时候还让两个年轻人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美名其曰有空多联系感情。
送走了王家母女，梁玦招手拦了辆车，正要走，被顾美如一声拦下。
“等下。”顾美如疾步跟上，语气突然变得凌厉。
“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王家对我们的助力多大你应该清楚，明显看得出来人家潇潇对你有意思，你冷着脸干嘛？你过几天请潇潇单独吃个饭。”
“我有喜欢的人了。”梁玦拒绝道，“如果你是想让那个我和他相亲，那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又怎样？成年人了应该清楚利弊得失，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我有对象了。”
虽然大概仍然是一场空，但这个理由最能表明他此刻的态度。
“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为什么没跟我和你爸讲过？现在翅膀硬了不懂跟家里报备吗？”顾美如倏地提高音量，刺得梁玦耳膜一痛。
他没回答，平静讲到：“我先回学校了。”
车门迅速关上，把问责呵斥声隔绝在外，载着一车的沉闷和窒息奔驰在大道上。
*
回到学校已经天黑。
即使放假回家和出校狂欢的人占了快一半，但毕竟是跨年夜，校园里异常的热闹。操场上社团、班级留校的人围成一个个圈举行活动，欢呼声和各种音乐声朝远处层层叠叠地扩散。
梁玦一个人从校门走到宿舍时，突然觉得空落落的，郁结的情绪无处释放。
浑浑噩噩地洗完澡、上了床、点开软件，在听到徐砚嘉声音的那刻终于得到了一丝治愈。
“今天我回家了……嗯，因为暗，因为家里没收拾有些乱，我只开了一盏台灯……反正这只是和大家聊聊天，也没录脸，哈哈……”
画面有些微微晃动，梁玦猜想他应该是手持着设备。
果然，徐砚嘉马上就说道：“哈哈……等我一下，我把手机放在支架上……举得有点累……”
“好啦。”
支架放在桌上，调整的时候镜头晃了晃，扫过他的下半张脸。
尽管直播间里有以前cos时就关注他的老粉，见过他的相貌不觉得惊奇，但其他进来纯聊天的路人却啧啧惊叹道：
【卧槽主播这么美的吗？】
【天啊我以为是个情感主播，没想到是个颜值主播！】
【主播性取向是男是女？我有机会吗？】
……
直播间的热度高了一倍，但由于基数太少，干了一倍也没多多少人，而且因为刚才那一幕点进来的人发觉只是无聊的唠嗑便又退出去了不少。
直播间里很快恢复正常。
徐砚嘉看着匀速弹出的一条条评论，一一回复道：
“没有哦，我现在应该是以学业为重吧……哈哈。”
“暂时不露脸啦，只想随意地聊聊天……对呀，说什么都可以……”
“元旦出去玩吗？元旦应该不出去玩吧，就在家里陪陪家人……对，没有很重的仪式感吧，家里就两个人。”
“单亲家庭每次过年过节都会纠结是和爸爸一起过还是妈妈一起过……”徐砚嘉念了一下评论，思考两秒，“确实很难选择，爸爸妈妈在一个城市吗？方便的话可以两边各去一趟？”
评论里也有几个帮忙提建议的：
【跟爸爸亲还是妈妈亲？】
【轮着来】
【自己开心去哪就去哪】
等了半分钟后才看见那个人再次回复：【在隔壁城市，但父母都重组了家庭，妈妈生了个弟弟，感觉哪边都没有很欢迎我……逢年过节都感觉很孤独】
徐砚嘉怔了半秒，他天生共情能力强，看完也觉得心里闷闷的。他虽然自幼失去父母，但幸好奶奶自始至终陪伴着他，给了他足够的关怀和温暖，才没有让他的生活笼罩在失去双亲的阴霾之下。
但父母健在却不爱自己呢？像是赶路的驴脑袋前吊了根胡萝卜，近在眼前吃不到，却不停地给人妄想，让人辛苦一生地追逐。
拳头不自觉攥紧，复又松开。
不幸的家庭有很多种，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就像是小小的萤火虫，有的能寻找到温暖，有的自始至终都孤零零地飞着。
徐砚嘉小声地试图安慰着：“没关系，以后一定会有人陪着你的。”
那个人似乎仍然低落，心里堵堵的有很多话想说，但不好因为自己的事占据直播时间这么久，不仅主播，整个直播间的观众都在讨论、安慰她。于是她随意找了个理由，催促主播赶紧回答下一个问题，不用在他这里浪费时间。
没想到主播却立刻留住他，问他愿不愿意连麦。
此前徐砚嘉直播间里一是人少没什么人申请连麦，二是怕连到不停骚扰拱火的人，于是只自己看着评论慢悠悠地互动着。
但他现在觉得，连麦也没什么，可以成为题主发泄倾诉的方式。
没几秒，小姐姐就发来了连麦申请。两人成功连上，聊了好一会儿，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姐姐在说，评论里有同感的便不停回复热聊着，徐砚嘉实在不擅长安慰别人，只能不停地表示自己在听，找各种例子论证安慰，也不知道她会和会好受一些。
不过对于心中郁结的人来说，能有个地方倾诉释放，已经舒服很多了。
小姐姐下麦后，徐砚嘉依次连了许多排队的人。
他刚开始还觉得奇怪，今天明明是跨年夜，大多数人应该不是和家人一起守着电视看跨年演唱会便是和朋友爱人约会嗨皮，但他的直播间反而比前几天更热闹了。
听了几个连麦观众的事后，他才陡然明白，这种节庆之日反而会把孤独的人衬得更加孤独难受，而他们只有以这样一种方式在陌生人这里获得一点支持和安慰。
徐砚嘉忽然也觉得有些孤单。
虽然今年跨年和往年差不多，都是在家里陪着奶奶，奶奶睡得早，他就自己玩儿。电话里陆续收到几则同学朋友群发或单独编辑的新年祝福，但他却意外地、久违地觉得空落落的。
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从心尖上强制剥落，余痛一阵阵袭来。
徐砚嘉一边听着连麦观众的烦闷之事，一边看着评论区里大家的发言，突然听到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砸在玻璃窗上，砸在窗台前的雨篷上，砸在人来人往的天地间。
看起来来势凶猛。
“主播那边下雨了吗？”连麦的人突然停下他的话题，插入一句。
“对，”徐砚嘉茫然地答道，顿了顿，问道，“你们听着是很吵吗？我今天忘了戴耳机，不好意思啊。”
“不吵不吵，雨声很好听！”那人如是说道，评论里也有人回答，完全不吵能听清的，还说自己和主播同一个ip，在家里听着雨声听直播很幸福。
徐砚嘉的思绪却有些飘远了。
梁玦……现在在干嘛？
他们还没有一起跨过年，他以前跨年夜是怎么过的？会和家人一起聚餐吗，还是和朋友一起出去闹腾庆祝一下。
哦不对，梁玦可不像一般大学生。他要更难以接近些，俊美无俦的容貌因为硬朗的线条和冷淡的眼神，让无数人心生爱慕却不敢冒犯，好像连跟他说一句都需要鼓起十分的勇气。
徐砚嘉差点因为他们关系的亲密和特别而忘了他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他应该恢复成独来独往的老样子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的事对他造成的伤害愈合了没有，如果情绪很低落的话，丁文峰和顾鹏飞应该会带他出去一起玩吧？毕竟这个宿舍的人都很好。
徐砚嘉收回思绪，给连麦的人一些宽慰，也顺带聊了聊自己类似情况的经历。
到了下一个人，徐砚嘉觉得这个ID有些眼熟，果然，连上麦之后那人就语气有些怪异地调侃道：“这不是我的老朋友joy吗？好久不见，现在不搞cos居然搞起心理咨询了？”
这熟悉的音调一下子把徐砚嘉的记忆唤醒。
这是以前常常跟他打pk的主播“小趴菜馆子”，方向也是游戏和二次元，只不过他的热度始终不高，几乎没有赢过徐砚嘉，还被别的主播调侃过。他不是故意把人想得心胸狭隘，但小趴菜馆子如此因此对他有些敌意他也能够理解。
徐砚嘉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上线居然还能遇到老朋友，答道：“就是随便聊聊天而已，你有什么想聊的吗？虽然我不会保证能开解你，但如果有烦心事说出来会舒服点。”
小趴菜馆子显然意图不在此，他反问道：“要打pk吗？”
听到要打pk这句话，这几日连续在这个直播间里的观众立马送出了一颗棒棒糖，表示自己能够小小地支持一下。
“不了，”徐砚嘉回绝道，然后看到收到礼物的提示立刻说道，“谢谢小桃子的棒棒糖！我就是无聊想聊聊天，大家不必打赏，能在这里玩得开心就好。”
“哟，居然连打赏都不要？换路子了？还是在卖什么人设？”
徐砚嘉现在并不需要救急的钱，直播只是为这几日有些郁结的心情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但他懒得解释，问他：“你如果没什么事要分享的话就请你下麦了。”
“我就是在等你打pk啊，我已经发送邀请了，别怂啊，不敢点？”
徐砚嘉无语，说了句“抱歉”，就取消掉了和小趴菜馆子的连麦，准备连下一个观众。
但小趴菜馆子感觉自己被挑衅，忿忿不平地在评论区疯狂留言：
【你居然踢我？你现在的流量配和我打pk？我那时给你面子，要不是看在是老朋友的份上，我会给你这种**引流？】
【赶紧连我，打pk，我必须要赢一次，反正给你增加了热度你也不亏。】
徐砚嘉没理会，甚至完全无视他发的内容。小趴菜馆子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一个在线人数只有两位数的直播间，居然还这么清高自傲。
特么的，装什么呢？
他继续用激将法：
【不敢跟我打pk吗？怕输得很惨是吧？放心我不会笑你的。】
【对了，你以前那位最忠诚的榜一大哥……叫L什么什么来着？现在没来了吧。确实，只有一群只送得起棒棒糖的观众，要我我也死活都不敢跟人打pk啰。】
徐砚嘉的表情骤然凝住，身体也终于定住。小趴菜馆子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猜测他终于被自己激怒了。
果然，想来温和柔软的治愈系声音突然变得凌厉严肃，画面里的喉结滚动一下。
“别在我直播间大呼小叫的，我从小就怕狗。另外，请你对我直播间里的朋友放尊重点，这里不欢迎没有素质的人。】
徐砚嘉手指挨上屏幕，正要把小趴菜馆子踢出直播间，手里的动作还没落下，便看见画面上方炸开了烟花。
【用户Island送出万象烟花x1】
【用户Island送出绚烂花海x1】
……
徐砚嘉大脑瞬时有些空白，还没来得及回应，评论区里突然又一阵沸腾，尤其是以前的老粉很是惊讶：
【这是以前那个L…….大佬？】
【不不不，id像，但不一样。主播直播间里卧虎藏龙啊！大佬太低调了吧一句话都没说话我看了这么久直播完全没见过这个人。】
【这下小趴菜馆子脸都被打肿了吧？刚才还在嘲讽假想敌，现在估计只能阴暗爬行了。】
果然，徐砚嘉还没来得及踢人，小趴菜馆子遍自己灰溜溜地迅速退出了。
……
徐砚嘉回过神来感谢了几句这位大佬，这个id他完全没有印象，他往上翻了一下，注意到在小趴菜馆子疯狂输出的评论中，夹杂着一条：
【Island进入了直播间】
island看起来是刚注册的新号，怎么就突然出现替他打脸解围了呢。
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徐砚嘉默默感叹道，然后把收到的礼物和被扣除的手续费一起用红包的形式发给他。顺便也关注了刚刚给自己送棒棒糖的用户，给她发了个新年小红包。
直播的情绪被小趴菜馆子搞垮了，徐砚嘉正想和大家告别，明天再上线。但island没管他的私信，只一直停留在直播间里，徐砚嘉还是想联系一下他让他把红包收了。
加上评论也很热情，不少人还等着连麦，而除了送礼一句话没说的island居然也在排队等候连线……
徐砚嘉当大双眼，仍然觉得很惊奇。
【让大佬先吧！想见识一下！】连麦的人纷纷让路，【主要是我也想听听大佬会有什么烦恼。】
【是啊，有钱人也有烦恼吗？】
徐砚嘉观察了一下趋势，顺应他们的提议先让island上麦。
“谢谢你的礼物，麻烦等会儿看看私信哦！……听、听得见吗？”徐砚嘉感觉氛围有些怪怪的，他的声线没有那么稳了。
沉默了一下，对方答道：“听得见。”
【卧槽居然是个小哥哥？！！】
【声音好有磁性啊，绝对是个帅哥。我又被治愈了……】
【……】
徐砚嘉什么评论都看不见了，那样近、那样熟悉的音节灌入他的耳朵、他的大脑，把他所有强撑的体面和乐观都瞬间冲破。幸好他不是露脸主播，可以把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藏在屏幕后面。
“我听得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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