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北依黄河,不夜天便有一处湖心亭拘水际。

  是夜。

  高悬的瑶台镜将苍松斜影拓在青石板上。亭子四周的石灯内烛光莹莹,虽比不得天心皓月,却自有一番暖意在。

  倪清华转了转手中薄如纸的夜光杯,又放下。刚拿起案几上的石榴想要开剥,一白衣少年分枝踏叶,披月而来。

  倪清华也不去看对面的蓝曦臣,注意力全在薄皮大石榴上,朝着坐垫下巴轻抬,“坐啊,站着干什么。”

  蓝曦臣看着对面悠然自得的倪清华,想到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眸色不由暗了暗,平日里温煦的笑意也不见了踪影,“今天这一场戏,和你有关。”

  金光善的得力下属秦苍叶,在得知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是金光善的孩子后,刺伤了金光善并脱离了金家。知道真相后,金氏的附属仙门不少也选择脱离。于是原本因退缩在射日之征保存了大部分实力的兰陵金氏一下子落寞了下去。

  这也正合倪清华的谋算。

  倪清华纤手破新榴,色彩艳丽的石榴露出了内里的肥籽,“纵是我有私心,那秦苍叶便活该被蒙骗一辈子?!”

  金光善□□了秦苍叶妻子,若只是如此,他妻子为了夫妻关系和自身声名,不告知也无伤大雅;可她难道不知她女儿秦愫是谁的血脉,问题的焦点就不是混淆血脉,而是欺骗秦苍叶养孩子。试想,谁能忍受妻子欺骗自己,以至于把□□犯的孩子如珠如宝地养大?!

  蓝曦臣无言以对。正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他心里才更难堪,叹气道,“那秦小姐怎么办?”

  倪清华抬头瞅了一眼蓝涣,“凉拌。”

  说她冷清也好,无心也罢,她当真不觉得秦愫如何可怜,虽说秦愫她也是无辜的,不该为自己的身世负责,可毕竟掌上明珠地长大,比起那些一辈子穷苦无依的百姓岂非强上百倍不止。若是不堪忍受流言蜚语,避世隐居便是。

  蓝曦臣一撩下摆,也坐了下来,语气略带不快道,“倪姑娘说得未免轻松了些。”

  “泽芜君是惜弱了?那我来问一下泽芜君,若是——娼妓之子,你还会这么’气愤’?……我猜,是’不会’。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罢了。”

  蓝曦臣竟是有些羞愧,抿唇无言。

  倪清华掰下一块石榴,用力一挤,浅红的汁水自指缝间流下,落入海棠杯中, “做泽芜君的时候,你已然不错了,只是这世道的黑暗非一人可抗而已。而且蓝大公子又不能像我这般随意。”她并无亲缘,孤家寡人,阶级性明显啊。

  蓝曦臣大拇指摩挲了下裂冰,“怪不得忘机与我言及你,尽是信任。”

  “我也没怎么着他吧?”倪清华轻笑一声,“蓝湛还和你说我什么了?”

  蓝曦臣摇摇头,“忘机他并未多言。是我看出来的。”

  “读弟机”,倪清华呢喃了下这三个字,“说真的,蓝湛和你长得也太像了吧,你们真不是双生子?”双生子不吉,有心电感应啥的?

  “倪姑娘说笑了。”蓝曦臣好脾气道。

  “是我失言。蓝湛能有如今的君子皎皎,也是多亏了蓝宗主的负重前行啊。”如果是蓝湛当家主,为了蓝家的种种妥协迟早会把他的傲骨压垮。

  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从小作为家主培养的蓝曦臣内心此刻竟是有丝委屈的情绪。

  知己大概就是如此了,她能明白你所有的难处。

  蓝曦臣道:“那你呢?这条不好走的长路,不是同样打算一直走下去?”

  “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蓝曦臣问她,“便是没有我们,也会有新的世家。”那时她该当如何。

  “我知道。”倪清华早就料想过后来的种种,当年做的那个凌霄被污染的梦,正是她心底深处的害怕,“可不走走,永远会在原地。”

  蓝曦臣心底叹了口气,“既如此,且容我托大一句,青童君当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倪清华端起熠熠生辉的夜光海棠杯,一饮而尽,“今晚的月亮可真好看,我请蓝宗主看星星啊。”

  蓝曦臣抬眼,只见此夜冰轮华盛,其月如金盆枯赤,而光彩不朗,移时始散。更有月华之状如锦云捧珠,五色鲜荧,磊落匝月,如刺绣无异。

  此夜月光太明,并不好观星,何以有“看星星”一说?

  没等蓝曦臣疑惑几息,天上群星光芒大盛,竟是能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出身姿来。

  有星光自九天垂落,仿佛不过几个刹那,便落到了地表。

  群星璀璨间,光芒变化的韵律隐含奥妙,让人心醉不已。若是有人自高空往下看,便会发现星光只落到了下午倪清华分到的地盘。

  蓝曦臣一瞬间忘了言语,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天作棋盘星作子,好大的手笔。”炎阳朱火阵在此阵面前竟只能算是小手艺了。

  倪清华这才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秀木若是根系繁茂,狂风怎么能吹得倒。”

  同理,若是到了她这种功参造化的程度,改天换地又是何难事,何况区区非议。

  “是涣多言了。”

  “哪里,泽芜君心好。”倪清华把那半块石榴往蓝曦臣的方向推了推,“尝尝。”

  倪清华盛情相邀,蓝曦臣也不怕她下毒,扣出一粒放入嘴中,却是酸得异常。

  “哈哈哈哈……我常听古人’一饮而尽’,刚才附庸风雅,却是酸死我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