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沈燃骤然提起温如松,薛念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陛下,左相如今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可老师他今年却已经八十有三了。”

八十三岁,即使当年沈燃和柳士庄不排挤温如松,以他的年纪,其实也就早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只不过是一个老臣不忍黎民百姓受苦,想再多拼一把而已。

可惜君心难以挽回。

沈建宁只要守住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保证他自己荣华富贵,说一不二就行,根本不把百姓死活放在心上。

沈燃更是个实打实的暴君。

沈建宁纵不励精图治,也总还是在意身前身后名,可沈燃根本就是在拿着天下来做游戏。

他只求个肆意痛快,哪里在乎什么千古骂名。

闻言,沈燃也沉默了一瞬。

他道:“子期,可是朕相信他的心并没有变。”

“变了如何?没变又如何?”

薛念缓缓道:“陛下,老师他二十五岁入仕,在朝中整整五十四年,他把自己的大半辈子全都奉献给朝廷,才有当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丰衣足食的盛景,可是如今,他已经这么大年纪,时长多病,又接连遭受先帝和您的冷待,您却还要这样一个老人来匡扶社稷吗?”

沈燃静静的看着他:“竟敢指责先帝,薛子期,你大胆。”

“是,臣是大胆。”薛念淡淡道。

“可是老师生性固执,向来有一说一,只会比臣更大胆,陛下若是连臣的这两句话也难以忍受,又何必再去给自己找不痛快?陛下毕竟是天子,天子之怒,总是让人害怕的。”

沈燃笑道:“子期,你也怕吗?”

薛念叹道:“臣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

这话固然还是示弱,可也并非全然作伪。

他是很能打,一般人不是他对手。

然而他一人可以胜十人,胜百人。

若是千人、万人、十万人呢?

若是权势相逼,一顶“忠君”的大帽子给他扣下来呢?

武将的刀就是刀。

可文人的刀,有可能是一支笔,一张纸甚至一句话,更能杀人于无形。

盛京权势更迭,人人勾心斗角。稍有不慎,或许就成为了权利斗争之下的牺牲品。

譬如赵守德。

谋反二字,将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百口莫辩。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凝滞了一瞬。

冷风拂过面颊,墨发微扬。

“薛子期,朕要见他,你来引荐。”

少顷,沈燃笑了一声。

他漫不经心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先来与你说,而不是直接让薛远道命令你?”

薛念侧了侧头,没有说话。

于是沈燃继续道:“就是为了表达朕的诚意,不愿逼迫太过,朕希望你可以想清楚,是由你心甘情愿来帮朕完成此事,你也可以以学生的身份去说服温如松。”

沉默须臾,薛念轻叹了一声:“陛下,并非是臣不愿遵奉您的旨意,而是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总要试试才知道。”

“更何况……”

沈燃轻声道:“即便真是苦果,也是自己种出来的,怎么能不亲自尝一尝。”

他向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薛念愣了下。

弯刀在指尖倏的一转,沈燃目光重新落在薛念肩头:“在此之前……”

他微微一笑:“既然你觉得军中没有良医,朕就来做一回你的良医。”

反正比薛念自己动手强。

…………

帮薛念包扎好伤口,那些亲卫正好搜查完了所有土匪的尸体。

其中一个亲卫上前禀报:“其余人身上除了弩弓外就再没什么了,只在为首的那人身上另外发现一架弩弓和一封信,请少将军过目。”

说着,他将弩弓暂且交给旁边的亲卫,自己拿着信封双手呈上。

薛念拿过,又递给沈燃。

沈燃也没跟薛念客气,他用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直接把信拆了,而后不由自主就是一愣。

通篇鬼画符。

有点像是字,但他曾经看过大周与多个国家往来的文书,没有一种与这封信上的相像。

他又把信递给了薛念。

可惜薛念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只得将信叠起来:“要不七爷先收着,再找能人看看吧。”

沈燃摆了摆手:“还是你拿去吧。”

反正信他也已经看过了。

再说,如今朝中那些文臣,就算不是柳士庄的人,至少也是畏惧柳士庄的人,他看不懂,就更没办法拿给别人去看,还不如给薛念。

至少他作为温如松的关门弟子,文采上也不是浪得虚名。

薛念点了点头,也没拒绝:“好。”

说完,他目光又落在了那四架弩弓之上。

沈燃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弩弓制作非常精良,绝非凡品,其中一架给我,至于另外三架……就放在军中,交给制作弓弩的人研究。”

薛念道:“是。”

薛念作为少将军,本身又不是庸懦之辈,却事事征求沈燃的意见,那几个亲卫觉得好奇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满。

不过世人慕强,碍于沈燃刚刚射杀土匪的神威,也没人敢表露出来。更别提刚刚那个被沈燃卸掉手腕的亲卫还被薛念不咸不淡的训斥了几句。态度虽不严厉,但是薛念很少训斥人。

商议已定,当下几人再不耽搁,一同到大回将军府。

路上薛念还没忘了叫人在成衣铺子里另买一件红衣换上。

结果刚领人从将军府后门进去,吩咐那几个亲兵各归各位,就看见老管家薛忠迎面跑了过来。

薛忠急得满脸是汗:“少将军!”

“老奴可找着您了!”

“您,您怎么能把陛下……”

说的这里,薛忠“噗通”一声跪倒在沈燃面前:“老奴叩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