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徐徐开出市区,驶上一座郁郁葱葱的山。

  窗外的风景隐隐熟悉,像梦境深处隔着毛玻璃的记忆。

  我一只手抱着毛绒兔子,另一只手被祁殊握在手里。

  他用指腹摩梭我的虎口,微垂着眼轻描淡写道:“你知道……有一个从小到大在任何地方都压你一头的兄长是什么感觉吗?”

  问我吗……我不知道。

  他也不需要我回答,继续说:“我什么都想和他比,什么都比不过。后来终于能证明我可以做得比他好,他却拍拍屁股走了,说不和我争。”

  然后他转过头看我,勾了勾唇,“但是他当了几年的甩手掌柜,最近突然开始管事了,你猜是为什么?”

  我猜不到……我又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祁殊今天好奇怪,以前从不跟我聊家里的事的。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呆滞,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说你好骗……你以为他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好人么……”

  说着又想到什么,把半句话吞了回去。

  “……算了,我没有资格说别人。”

  车厢里又陷入沉默。

  眼前出现一大片火红的凤凰树,我记忆的闸口终于被慢慢打开。

  ——夏天,玫瑰,暮色,大提琴……还有,那个人。

  那个把我拉出黑夜,又被我留在黄昏的人。

  周沉……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抓紧了祁殊。

  他苦笑一下:“这可能会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

  一幢白色小楼出现在视线里,慢慢靠近的时候,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我看到周沉的车停在大门外,后备箱敞开,管家先生正把一个行李箱放进去。

  是谁要走,周沉吗,他要去哪?

  车子一停稳我就跑了下去,太久没有行动,我跑得跌跌撞撞。

  管家先生远远看到我,先是一愣,正要回头去喊人,只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从门后走出来——是周沉。

  他原本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走到车边忽然抬眼,看到了我。

  我没有停下,用力跑出最后几步,落进一个意料之中的温暖怀抱。

  “小,小屿……”他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抱住我。

  我鼻子一酸,“先生。”

  ——为什么在他面前,我这么容易委屈。

  “我回来了……对不起……”

  熟悉的气味钻进鼻腔,我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就像很多次那样把他的衣服攥得皱皱巴巴,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推开我。

  “你要去哪……你别走……我回来了……”

  “你不是说,说会救我吗?”

  “怎么不来找我……骗子……”

  我们好像都忘了,是我说了过分的话,是我主动要离开。

  他总是无限度地包容我的无理,拍着我的背安慰我说他哪也不去,都是他不好。

  祁殊跟在我身后走过来,慢悠悠地说:“我养不好,还给你了。”

  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周沉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稍微松开我,一低头目光落在我脖子上,“……项链呢?”

  “扔了。”祁殊替我回答,“你那么有钱,送他个银的戴着算什么事?”

  在那一瞬间,我在周沉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暴戾和危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拉开车门把我抱到副驾驶,然后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说:“别看,乖。”

  我听话闭眼,他放开我转过身去。

  下一秒,我听到拳头划过空气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还有一个人倒地的扑通声。

  周沉的声音随之而来:“祁殊,你他妈畜生!”

  ——原来,他会打人,还会说脏话……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他妈是你孩子的骨灰!”

  空气安静了几秒,祁殊从地上爬起来,声音里充满震惊和怀疑:“骨灰……”

  “小屿,他说的是真的吗……”

  “那是……我们孩子的……骨灰……?”

  他似乎想来找我,声音越靠越近,但是中途又被周沉一拳掼到了地上。

  以祁殊的脾气,第一次不还手已经是极大的反常,第二次绝不可能再忍下去了。

  “我们两个的孩子关你屁事!你他妈给我让开!”

  他扑起来狠狠推开周沉,我不用睁眼也想象得到他的表情。

  “关我屁事……”周沉冷笑一声,“我费尽力气救回来的人,一根头发掉了都关我的事。”

  “倒是你,现在想起你们有过孩子了?他当初一个人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你在哪里,一个人做手术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他妈不知道!”祁殊吼完周沉又转向我:“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配吗?”周沉的情绪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你以为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是你他妈一脚踹掉的!”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拳拳到肉,灰尘四散。他们的动静太可怕,我好几次吓得想要睁眼,最后都生生忍住了。

  直到空气里飘散出血的味道,我因为恐惧而全身战栗,颤巍巍地开口:“周沉……”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我睁开眼,一片狼藉。还没有看清楚,周沉就挡在面前,把我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吓到你了。”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我用余光悄悄往前瞟,看见祁殊狼狈不堪地弯腰撑着膝盖,衣服和头发乱七八糟,沾满泥土和鲜血,正摇摇晃晃地挣扎着起身。

  他的目光里并没有多少愤怒,反而更多是痛苦和不甘,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周沉挡在我面前的背影。

  “你把话说清楚……”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艰难道。

  我抬起头,周沉脸上也有伤,还好,看起来不是那么糟。

  我推了推他:“我来说。”

  周沉低头看我,似乎想确认我有没有事,看了一会儿,他放开我,往旁边让了让。

  我望向祁殊:“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祁殊张了张口,却好像发不出声音。

  “那个孩子吗?我想过要生下来的……”我猜他最关心这个,“但你没有给我机会。”

  “在祁家老宅那一天,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仿佛遭受晴天霹雳。

  “是,是那天……”

  “对。”

  我至今仍能回忆起那一天的绝望。黑暗冰冷的地下室,身体每寸骨骼和血肉的疼痛,以及来自挚爱的羞辱和打击,都是我午夜梦回忘不掉的痛苦。

  “不仅是孩子,我自己也差点死在那一天。”

  我曾对他有很多疑问,是我不够好吗,还是我不够爱他,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他怎么忍心那样对我?

  但是现在我不在乎答案了。

  “祁殊。”周沉走到他面前,漠然开口:“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之前的事情我不多问,但是这次,我明明告诉过你他有心脏病,你是怎么对他的?”

  “我好不容易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一点苦都不舍得让他吃,皱一下眉我都心疼,你把人变成这样说还给我?你要不是我表弟,我现在已经杀了你了。”

  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周沉的脸,但他作为alpha的气场太强,连我都觉得紧张。

  祁殊讥讽一笑,“抢我的东西,睡我的人,你可真是我亲表哥。”

  “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人了。”周沉并没有被激怒,相反他抬手掐住祁殊脖子的动作斯文极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可以轻易把那条脖颈掐断。

  “以后不管他自不自愿,我都绝不可能再让他回到你身边。”

  祁殊的手虚虚握住周沉的手腕,竟然还笑得出来:“装不下去了吗?你就不担心他像怕我一样怕你?”

  沉默片刻,周沉放开了手,“我和你不一样。”

  再转身时,他面对祁殊的狠戾已经完全不见,让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回家吗?”他蹲在我面前,掏出手帕把血污细细擦干净,才将手递给我。

  “嗯。”我抓住他的手借力下车,正准备说我可以自己走,他已经拦腰把我抱了起来。

  “……又轻了。”他叹气,“这次不知道要养多久。”

  我埋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目光越过周沉的肩,祁殊仍站在原地,面容憔悴,神色恍惚。

  这段时间没有细看,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了。

  我收回目光,看见周沉颧骨上的一片瘀痕,后知后觉感到揪心。

  “疼吗……”我想碰一下,又怕碰疼了他。

  他淡淡莞尔:“你在就不疼。”

  回到客厅,管家先生已经备好药箱,焦急地等在那里。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看到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怪我,要不是我,周沉也不会受伤。

  “我来吧。”我小声对他说。

  他看向周沉,在得到点头的答复后,把药箱交给了我。

  小时候没有人管,我在学校经常被欺负,有时也会和人打起来,对上药这件事得心应手。

  周沉坐在沙发上,除了颧骨的红痕,他嘴角也破了一点,下颌上还有一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出的小伤口,已经结了血痂。

  我小心地给他消毒、上药、冰敷,他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下手真重……”我心里不快,没忍住自言自语。

  他终于开口:“放心,我没有吃亏。”

  我看出来了。

  这可能是生平第一次,祁殊没在打架中占到便宜。

  “小屿……”他好像有话对我说。

  我抬起头,等他的下文。

  周沉的表情从来没有这样纠结过,自认识以来,他一直都是从容不迫的。

  “如果我……我和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不太一样……”

  ——原来是这个。

  我虽然没太听懂他和祁殊最后的两句对话,但也可以猜到一些端倪。显然,周沉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无动于衷。

  “唔,或许吧……”我垂下眼收拾药箱,“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愣了愣神,“……啊?”

  “是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

  ——在我自我厌弃的时候,他说:人性本来就低劣,谁敢说自己不同。

  半晌,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记得。”

  “更何况,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个人。”

  蹲久了腿麻,我干脆坐在地毯上。这副身体如今太不争气,连坐车都会觉得累,我搭着周沉的膝盖,把下巴搁了上去。

  “你在我面前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说:

  今日歌单:《打回原形》

  [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