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20章 孤家寡人

  被鬼族部落一路追杀的六皇子不会知道,在他被咬在身后死不松口的鬼族逼得火冒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燕国皇都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闯出京兆府的大皇子一路奔进帝王寝宫,不知说了什么疯言疯语,气得君上雷霆大发,当夜便发下圣谕将皇长子谪入宗庙。

  “是不是你教唆老大胡言乱语!”

  独自坐在寝宫内的女子已卸了妆容,那张年轻时也曾艳倾天下的脸,在昏暗的灯火中显得愈加枯朽衰败,她已从最初的惊怒之中平静了下来,只叹慕容詹不愧是在储君位上打磨过的人,心机手段果然了得,先是拿她大儿当了枪使,令她骑虎难下,跟着又送来兰妃翌日出宫的消息,逼她顺势而为。

  女人望向面前盛怒的君王,“陛下,十儿病了,十分想念父皇,陛下可得空陪臣妾走一遭么?”

  皇帝愣了一下,想起小女儿,稍稍敛了怒容,“如何竟病了!可曾叫太医看过么?”

  “看了,说是惦记母亲,思念父亲,积郁成疾。”

  君王默然良久,“雪儿的事是朕对不起你,罢,明日朕与你去将姑娘接回宫来,朕保证,这一回定给她指一桩遂心遂意的好婚。”

  纯妃望着久未谋面的丈夫,或许是南征的脚步激起了他图霸天下的雄心,或许是北方的战事唤醒了他建功立业的志向,又或许只是那颗灵药延缓了他的衰老,恍惚中,她似乎又在男人身上看见了久违的英姿,但下一瞬,她又在心里唾弃自己,她的丈夫不过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软话,她就不由自主生出了原谅他的念头。

  可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无法再回头,老大受人蛊惑,不计后果地将事情捅了出去,严氏不倒,死的就会是她母子三人。

  她起身跪倒,恭恭敬敬朝君王行了一个大礼,“老大性情鲁莽,一贯听风就是雨,臣妾虽不知他在陛下跟前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恼怒,无论如何,总是我这个做娘的失于管教,臣妾愿领责罚。”

  皇帝心绪难宁,大儿所为实在有伤皇家体面,“听风就是雨”这话倒真给他母亲说着了,当年奴仆伺候不周,害得兰妃早产,是他一怒之下将兰妃身旁的侍奴杀了个精光,那些奴才俱是戴罪而死,并无暴毙之说。那书生一则来历不明,显是别有用心,二则言语破绽重重,比起自戕明志,更像是畏罪自杀,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不会轻信这等诛心之论。

  更可恨的是,他明知是有心人借机扰乱君心,到底还是生出了疑问,无风不起浪,孩儿是否足月而生,此事难以推定,当年宫中奴仆又被他怒而斩之,只是……众多子嗣中,宸儿的确自小便与他不亲近,难道真是兰妃心中有鬼,刻意为之么?

  他走向长跪在地的老妻,伸手将人搀扶起来,“朕已罚了老大这几日在宗庙思过,往后你多提点他,稍后朕遣御医去白云庵看看雪儿,明日一早我们去接她回来。”

  纯妃目的达到,此际也不再多说,只垂首道了声,“多谢陛下。”

  或是忆起旧日情分,或是念起少年心怀,他看着已摆出送客之意的妃子,忽然欺身近前,一把握住女人削薄的肩膀,“哪家的夫妻不拌嘴,过去朕有诸多不是,你……”

  女人缓缓挣开丈夫的手,那双通红的泪眼露出一抹决绝的笑容,“陛下不想知道,老大所说究竟是真是假么,明日……自见分晓。”

  话到此处,皇帝才真正变了脸色。

  入夜时分,曹芥将殿中灯烛一一点上,香盘之事,老人家交代他守口如瓶,并且亲自调好了无毒的香料,管保旁人嗅不出异常,谋害君王事关重大,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须得从长计议,况他一个内官人微言轻,一旦泄露恐怕人头不保,幸而及时察觉,毒性尚不至于危及性命,旁的还得老太医亲自诊治过后方能定论。

  曹芥倒不怕人头不保,只不过外人都晓得六皇子与七皇子不睦,他又是六皇子跟前的人,此事由他说出来,怕是要给主子招来非议,目下唯有更加小心警醒,确保陛下龙体无恙。

  他刚将殿中香烛侍弄妥当,闻听殿外一声唱喏,正见陛下脸色铁青地回来,他吓了一跳,急忙随同其他内官屈膝拜倒。

  君王一言不发在殿中踱了无数个来回,忽而停住脚步,将目光定在一旁的老奴身上,“伏苓是不是还在宫中?”

  李珲久经风浪,虽知大皇子这一闹,宫中一场风波难免,却没想主子这么快就已经按捺不住,“伏老太医近来遵陛下旨意,一直在五殿下宫中候诊。”

  “宣他过来。”

  深更半夜宣见,换了平日,老人家定然拿架不来,可白日曹小子刚向他陈说了这么一桩大事,他只怕小子一个不慎说漏嘴,惹来祸端,此际也不敢拖沓,忙着衣起身,应召而往。

  谁想,皇帝既没问香,也未疑毒,屏退左右竟问他,“事关皇家血脉,朕不与你虚套,你且照实答我,孩儿已然长成,还能不能判定,当年是否足月而生。”

  老人家一听,看皇帝脸色,也知事情非同小可,他沉吟一瞬,“若叫老夫摸骨验看,或能知晓。”

  “可有把握?”

  “九成。”

  老人家虽不知皇帝又作什么幺蛾子,无故怀疑皇家血脉,此刻既已入殿,倏忽心头一动,耸起鼻子问道,“皇帝寝殿中,这熏香气味好生怪异。”

  君王想起七儿,神色复杂地说了一句,“七儿送来的,此香安神,近日常用,有何不妥?”

  老太医皱起眉头,“拿来我看。”

  皇帝也不计较老人家倨傲无礼,扬声吩咐内官取香。

  曹芥候在殿外,他本玲珑心思,老太医忽要看香,他立刻心领神会,知晓老人家必是想借此机会向陛下挑明,他得令忙收起下午刚刚带回的备用香料,将原物捧入殿中。

  寝殿之内灯火彻夜未熄,曹芥望着身旁长吁短叹的老公公,轻声说了句,“干爹歇着去吧,这里有我等伺候着。”

  李珲摆摆手,“咱家记得,你的籍录上可不是这么个名儿。”

  他点头说道,“这是奴才本名,进宫时记名的公公说奴才本名贱薄,就给奴才改成了曹德,后来主……六殿下说还是本名好,又令奴才叫回本名了。”

  李珲倒没在意他的失言,“殿下说本名好?”

  “是,殿下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珲笑道,“好一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是个有福气的。”

  “都是干爹照拂。”

  “什么照拂不照拂,殿下怜我孤老,送我一个如此伶俐的干儿子,倒叫老奴受宠若惊。”

  曹芥担忧地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殿门,“干爹……”

  李珲似乎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不等他说完,已经摇头打住了他口中的话,反而抬手指了指头顶聚拢的乌云,“瞧,要变天了。”

  流苏锦帐内,一夜惊梦连连,严氏满头大汗自梦中苏醒,回首却在床头瞧见一封未署名的密信。

  夜里下了一场雨,路上殊不好走,慕容臻不情不愿随母进香,却越发觉得这路走得不很对劲,他催马上前,目光跃入车窗,瞧见母亲一身素衣遮掩下过分精致的妆容,心中羞耻,难堪,恶心,愤怒轮番扼紧了他的喉咙,不停在提醒他,他正跟着自己的母亲,去同那个无耻的奸夫私会。

  赵全心里也犯嘀咕,他别的本事没有,认路倒还有一手,这条道明显不是去进香的,他凑到主子跟前,轻声问道,“爷,咱们这是上哪儿啊?”

  慕容臻瞧见狗奴才,更加疑惑,从前到庵堂去,除了最信任的人,母妃绝不会允许旁人相随,今日不仅卫士多带了不少,竟还破格允他带上自己的奴才。

  他瞪眼这多嘴多舌的人,“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哦。”狗奴才挨了训斥,听话地放慢马速跟在后头不吭了。

  慕容臻左思右想,还是翻身下马,撂了缰绳,爬了马车,“母妃,这不是去白云庵的路。”

  车内的贵人望着一脸警觉的儿子,从手边拿出一身平民的衣裳,“换上它。”

  慕容臻不明所以,“这是干什么?”

  “你不总对为娘说,想带我和宸儿离开皇宫,远离纷争,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隐姓埋名的生活?”

  “母妃你说真的?”慕容臻不很相信,却不妨他心中生出期盼和欢喜。

  兰妃瞧了眼已换上一身粗布衫的小儿,抬手摘掉头上的珠花,“到了前面,咱们离开车马,从小路走。”

  慕容臻将信将疑脱下外衣,“母妃怎不早对我说?”

  “我怕你沉不住气,露了马脚。”

  他紧盯着母亲平静的神情,他希望母妃说得都是真的,若能自此离开燕国,母子三人过平静的日子,再不必担惊受怕,对他来说,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可他能相信母亲吗?

  女人也猜到孩儿的心思,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谁料你却无心人主之位,既然如此,母亲就算给你争来又有何用?况且还要冒这许多风险。我为人妻,为人母,做出对不起丈夫、孩儿的事情,早就无法自处,若能逃出生天,兴许还能求个善终。”

  母亲的话,慕容臻只信了一分,可就是这一分也足够他自欺欺人,他屈膝跪倒,犹豫着抓住母亲的手,“娘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往后孩儿一定好好奉养母亲,拉扯弟弟,定不叫母亲受苦。”

  女人淡淡一笑,欣慰点头,“好孩子。”

  慕容臻怀着那一分信任,在前方岔路领着小弟跟随母亲下了车,他看着身后一同跟上来的魏衡,诧异地看了母亲一眼,“魏总管也一道走?”

  不想他话音未落,正被人一记手刀重重劈在后颈上,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身后神出鬼没的护卫将小主子稳稳扶住,“娘娘,快马已在前方接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兰妃看眼昏睡的儿子,冷声说道,“现下不欠了。”

  她是个果断的女人,清早出现在床头的那封密信骇得她心胆俱裂,甚至将她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原本熏香已经用上,只等老皇帝一命归天,就能顺理成章号召群臣扶七儿上位,谁料皇帝没死,她的秘密却先一步暴露了。

  无论那信是真是假,无论送信之人是何居心,她只知道不能再等了,但有片刻迟疑,母子性命忧矣,严家更旦夕倾覆!

  白云庵清净佛门化为阿鼻地狱,巍巍佛殿变作森森刑堂,佛子惨遭酷刑,山门遍染血光,慕容雪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可偌大的寺院总有人看见,她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但众多僧徒,总有将吃斋念佛当成幌子的不轨之人。

  “陛下,属下失职!我们跟到徐家岭才发现,娘娘与二位殿下根本不在队伍之中!”

  皇帝知晓这是一桩丑闻,故而只着顾衍带了一队亲卫,可他的妻儿胆大包天,并且似乎已经提前得到消息,竟然借机逃了!

  老太医听着佛堂里传出的惨呼,明知此际不该进言,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劝说,“毕竟佛门清净之地,陛下……”

  皇帝瞧了老人一眼,老太医登时被帝王眼中的浓烈杀机骇得脸色煞白,他瞬间就明白了君王的心意,他身为皇帝近臣,或能拾得一命,但这白云庵恐在劫难逃。

  他虽没能摸骨验看,可娘娘一走了之,一切不言自明,况那盘毒香证据确凿,其中用心,着实险恶。

  大火吞没了整座寺院,慕容雪站在山门前,母妃说父皇来接她回家,真的是来接她回家吗?这汹汹业火分明是要送她去无间地狱,她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死在侍卫刀下的佛子,大多数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她远远望着殿堂里佛陀在火中倒落的金身,若连佛祖都逃不脱人世纷争,世间哪里还会有清净之地。

  纯妃做梦都想看到这一天,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她却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快活,更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的丈夫被另一个女人狠狠打了一耳光,那些羞耻与愤怒反而双倍叠加到了她的身上。

  她为了家族,为了儿女,为了丈夫,忍受了太多太多,她不会给那个男人机会审问她,不想看他的冷脸,不想听他的斥问,不想回答兰妃的丑事她是何时得知?谁人相告,又从何而知?既然知道,为何瞒而不报,到底是何居心。

  慕容雪跟母亲说,她掉了东西,要回去找,进了山门却投进火海,心灰意冷告别了于她而言荒唐至极的人世。

  纯妃跟随行侍卫说,她要等等女儿,女儿未归,转脸却毅然决然用金簪刺穿了自己的咽喉,许多心事没曾对任何人讲。

  君王匆忙赶来,女儿葬身火海,妻子死不瞑目,兜头一盆冷水浇熄了冲天怒火,只剩孤家寡人,四顾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