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孝卿灰头土脸,一身破衣烂衫,窘迫至极地立在街头,那夜刺客有备而来,他一行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刺客依旧穷追不舍,中途几番遇袭,人马散落,只得听那位殿下的便装潜行,以掩人耳目。
法子不错倒是不错,这一路的确鲜少再瞧见刺客身影,他嫌弃地打打身上的旧衣,总觉得就算为了掩人耳目,也不至于此,他瞅着摊子上的猎物,在心里暗自叫苦,也不知那人何处去了,这些东西,他可不会卖。
“哎,你这野兔怎么卖?”
他闻声望向摊前驻足的少年,又看了看对方指着的那只已经死透了气的兔子,试探着伸出五个手指。
少年一看,当场老神在在摇头要走,他以为自己要价要高了,忙放下一根手指,“这样呢?”
少年瞧了他一眼,依然摇头,他只好又放下一根,“要不……这样?”
年幼的买主好似仍旧不是十分满意,他咬咬牙,朝人比了个二,“不能再少了。”
少年一脸自己吃了大亏的模样,不情不愿将手伸进怀里掏钱,“行了,我要了。”
俞大人心中一喜,没料到这么容易就成交了,暗道做生意好像也没有想象中这么难,“两文钱。”
那娃娃神情古怪地瞧了他一眼,递给他两个铜钱,“买卖既成,你可不能后悔哦!”
慕容胤回到市集中,远远就见他走时留下的猎物卖得一个不剩,那位大人正坐在石墩上数钱,他诧异地走上前去,“这么快就卖完了?”
俞孝卿兴高采烈,“殿……怎么才回来,方才大家都争着抢着来买,我收钱都收不及了。”
慕容胤只是让他在旁看一会儿,并没指望他卖什么,而且这些东西也只是他们昨日途径山林,他无聊猎回来的,吃是吃不完的,弃之又可惜,干脆拿出来售卖,“那你卖了多少钱。”
他将手中刚刚已数了不下十遍的一把铜钱递给来人,“卖了十文钱!”
慕容胤嘴角一抽,由衷赞美,“卖得真多……”
“我也没想到能一下子卖完,而且方才还来了好多人问着要买呢,你到何处去了?”
“没事,随便走走。”
丹州深入陈国腹地,既无驻军,也无吏治,蛮夷杂居,本就不受各国约束,可以说是一块留之无用,弃之也不可惜的地方,兴师动众派遣官吏到此处绘制舆图,慕容胤反正是不信,他只是还未摸清父皇的用意,若单纯因为看他不顺眼,找个理由将他遣离都城,流放至此,那倒好说,可越往南行,他越觉南方山雨欲来,暗潮汹涌。
陈王比记忆中多熬了几个月,终归病入沉珂,撒手人寰,如今淮安王初登帝位,内事未平,国中动荡,百越名义上臣属,实则并未归附,所以老头子到底想让他做什么?
不管父皇有何用意,他得先把自己的事办了,湖灵珠若就在婺江之中,此番无论如何也要将它找到,只是若真如那说书的所讲,浩浩大江,从何找起啊。
“我们到了丹州,是否就安全了?”
“安全?早着呢,路上劫不到咱们,只怕都已经聚在哪个关口要道上守株待兔,而且路上你也瞧见了,陈国如今也不太平。”
俞孝卿想起路上接连遇到的险事和携家带口的流民,烦闷不已坐倒在地,“难道本官命中注定要客死他乡。”
谁料他垂头丧气刚刚坐下,身前就落下一块碎银,慕容胤望着那块货真价实的银钱,不觉在旁直感慨,乞讨比打猎赚钱。
俞孝卿又急又气地捡起银子,起身追上那好心施舍他的路人,“公子留步!”
青年诧异回头,“何事?”
“在下……在下并非乞丐,还请公子将银两收回。”
面前人从善如流接过银子,放回口袋,“我还多此一举了!”
“公子一片善心,在下十分感激,只是无功不受禄,故而……”
对方不耐烦地轻斥一声,“你这人好不啰嗦,方才我家孩子买了你的猎物,钱未给够,补给你罢了,不要拉倒。”
俞大人是个较真的,“钱未给够么?你家娃娃买了哪个?我一文一文数的,并没少钱。”
青年嗤笑一声,自觉碰见了个傻子,“你说没少就没少,走了。”
慕容胤见那位大人久去不归,他不放心上前查看,望见青年的面容顿时大吃一惊,“阿楚,怎么是你?”
朝发燕阳道,暮至雾云桥,剑霖收到卫士送回来的消息,忙放慢马速,转到车旁,探身请示车内的主人,“公子,殿下三日前人在定县,若中间未曾耽搁,此时应当已到黎平了。”
“知道了。”
剑霖半晌未闻后话,“主子,那我等呢?加快脚程,继续赶路吗?”
车内的人默然良久,“前面是什么地方?”
“回主子,红菱渡。”
“就在那里歇歇吧。”
“是。”剑霖斟酌一瞬,“主子,是稍作停留,还是驻扎休整,何时启程?”
“也许一两日,也许七八日,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不必再启程,你先下去安排吧。”
剑霖实不知主子话中之意,可此时也不好再问,忙应声退下。
星竹陪他主子坐在车里,听主子一反常态如此吩咐,有些担心地问道,“主子,你累了吗?”
“不累。”
“十天半个月不走的话,殿下就又去好远了。”
他说罢,只见对方缓缓摇头,“若是那样,我们就回去。”
“啊?”星竹不解地抓抓头发,“回去”两个字,主子说得好坚决,甚至比启程时还要坚决。
裴景熙并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停下来的真正原因,不是他累了要休整,而是要停下来等对方的答复。
君王之意是命那人应机而动,出门前他已从大哥那里得知,原本失势被囚的吴王用计遁出死牢,新主优柔寡断,不忍对骨肉血亲赶尽杀绝,竟欲借此放他一马。
不料吴王脱出重围,复又集结旧部聚众反叛,如今叛军已与南蛮诸部议定条约结成联盟,陈国一乱,燕军必定南下,战事一起,他到哪都是累赘。
黎平驿北面的一座废宅中,宅院里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俞孝卿心惊胆战握着膝盖,扭头望向坐在一旁气定神闲的人,“殿……殿下?”
对方沉着脸,指尖压在匕首锋利的刀刃上,指缝间淌着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一副在想事情的模样,连个眼神也没肯给他。
“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主子你……你……没伤着吧……”
“没,没伤着,我好得很。”
“太好了……主子……我好疼啊……”
“忍着点,太医……太医很快就来了。”
慕容胤平生最恨两种人,一是叛徒,二是刺客,他一手养大的小奴才,当年死在刺客手中时,还不到二十岁,直到现在,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就在头一天,那小鬼还兴高采烈地捧着衣裳问他,今后他是不是含光殿里最大最威风的内官。
年少有为,因为心硬,老来庸碌,是那颗心想硬也硬不起来,慕容胤很清楚,纵使时光倒转,重得一副少年体魄,但怀里这颗心却已是沧桑老迈,千疮百孔,再不复当年模样。
所以他轻而易举不愿杀人,故而宁肯变装改道避开追兵,也不想迎头碰上你死我亡。
但现在不行了,单枪匹马前行,千军万马不足为惧,拖家带口上路,只要这帮人活着,恐怕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殿下?”俞孝卿不甘心地又喊了一声。
他闻声回头,瞥见对方发白的脸,“怎么了?”
俞孝卿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这些……果然都是路上追杀我们的刺客么?”
他嘴角勾起一丝索然无味的笑容,“既是刺客,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大人觉得呢?”
俞孝卿本能地将屁股往后挪了一寸地,避开溅到跟前的血,又强忍不适倾身近前,“殿下,人命关天,不可草率。”
他伸手揽住对方的肩膀,指指院子里与人缠斗的卫士,“看清楚,这些可都是皇帝陛下亲自指派的侍卫,个个身经百战,面前是不是刺客,他们比我认得清。”
俞孝卿也知晓是这个道理,可他一个读书人,到底不愿见这般血腥场面。
“殿下,无名刺客四十七人,已全数伏诛。”
慕容胤看着出手干净利索的侍卫总领,点头称赞,“干得不错。”他说着站起身来,拍拍身下的干草屑,“你们继续清理后头的尾巴,不必再来请示我,碰上了一律杀无赦。”
顾渊望着这位一反常态,杀伐果断毫不迟疑的主子,低低应了一声,“是。”
临行前族兄顾斐百般嘱托,说这位爷漫不经心,丢三落四,优柔寡断,又常妇人之仁,叫他遇事务必要有主见,万不能听殿下胡乱指挥,可现下看来,先是路上放饵钓鱼,再是城中一网打尽,有这一句“杀无赦”,可没见半点妇人之仁。
俞孝卿叫人拖出院子,他望望落在身后血气冲天的废宅,担忧地问道,“就不用查查这些刺客是谁人指派吗?”
“还要事在身,没那等闲工夫。”
俞大人皱起眉头,“殿下既知我等有要事在身,还一路听书看戏,寻山探水。”
慕容胤想起什么,一把拉住身边人,“对了,大人博览群书,又熟知山川地理,有个问题请教。”
难见对方这般虚心,他忙道,“殿下请说。”
慕容胤将方才在茶寮里听到的故事说与他听,说完又问,“大人可能判断,那座城池的位置?”
俞孝卿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实在无稽之谈,这不过是些胡编乱造的神话传说,岂能当真?”
面前人一脸沉郁,不依不饶,“假若是真,大人可能判断?”
俞孝卿盯着自己那只叫人攥得生疼的胳膊,不知对方因何为一传说执拗至此,“沧海桑田,若古城果然沉入江中,未曾崩毁流乱,江底必然拔高,江水涌起如撞堤坝,导致水势回流,确切情况,还需实地考察,但若水下真有古城,必定是在水患频发之地。”
他话音刚落,忽然被人一把抱个满怀,“俞孝卿,若能找到这地方,我谢你一辈子。”
他吓了一跳,尚未回神,对方说罢又大咧咧拖着他往前走去,“现……现下何往?”
“去拿行李。”
“行……行李?”
驿中旅店外,过往行人老远就听得楼上天字房中传出吵闹声。
“臭主子,说都不说一声你就走了,叫我们好找!”
“骗子!谎话精!说着去去就回,结果去去人去没了!”
“你看看别家的主子,有你这样的吗!”
慕容胤瞧着面前气鼓鼓朝他叉腰瞪眼的小鬼,“几日不见胆肥了?训你主子一套一套。”之所以走得匆匆忙忙,不声不响,一是圣旨严令,身不由己,二是此行前途未卜,吉凶难测,确也不想带他们同去。
“你还知道你是我主子呢,说走就走,动不动就把我们撇在一边!”
他伸手捏一把小东西鲜嫩的脸蛋,“翅膀硬了,欠揍了又?”
少年眉头皱得像模像样,“你要是揍我一顿,能把那些臭毛病都改了,那你揍吧!”
他叫这小鬼怼得没话说,扭脸抱起另一边嘬糖的小崽子,“出来好不好玩啊?”
顾元宝送了他一记白眼,曹芥见自家主子又受冷落,赶忙上前替他解围,将小东西接下来,“主子勿怪,小安子也是担心主子,我们苦追一路都未曾见得主子踪影,可将大家急坏了。”
“你们好好待在皇陵避暑不行么,再不济去庄子上玩几天,非要跟我一道来遭罪不可?”
少年依旧拧着鼻子不肯理他,曹芥自怀中取出一物,“殿下去后,域外发来一封书信,怕有要紧的事,想尽快给主子送来,我们便自作主张来寻主子了。”
慕容胤接过信件,转向另两人,“你们怎么会也在这里?”
赵飞解释,“那夜殿下回城后,第二日便有裴府卫士前来通报殿下南下之事,他们非要跟来,路途艰险,我放心不下,索性跟随护送。”
曹芥在旁点头,“一路上多亏两位当家照应。”
慕容胤心中感激,“你们都走了,山寨可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