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24章 不相配

  慕容胤自小是个逃学篓子,慕容臻也强不到哪儿去,但他六哥是典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夫子管与不管,父皇来与不来,该逃还逃。

  他就不一样了,起码逃学之前已经把夫子打发得服服帖帖,遇到父皇前来视察,不说悬梁刺股,也定然口不绝吟,故而从小到大,四处碰壁的都是老六,左右逢源的都是老七。

  六哥逃学都做些什么呢?慕容臻一直很好奇。

  他自己溜出学宫,不外领着一帮奴才斗鸡遛狗,走马看花,但这些好玩的事情,六哥从来不参合,他总是一个人远远走开。

  有一次,他实在奇怪,就悄悄跟了上去。

  跟上去才发现他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削竹刻书,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坏,六哥还带他一起玩,可造那老古董太过麻烦,并且实无趣味。

  竹片要削得厚薄均匀,削完了还要火炙杀青,火小了竹子不发汗,火大了又易焦糊,做完这些,能用的材料已经十不存一,再要将纸书上印好的字句一个一个翻刻在简牍上,更是既要耐心,又考究功夫。

  反正他是一支简都刻不成,他六哥的手也笨得狠,简直比他还笨,不单刻不成,还动不动叫竹扦扎穿皮肉,被刻刀划破手掌。

  但六哥比他沉得住气,也比他有耐心,他打小就这样,没见比旁人聪明到哪儿去,可旁人做不到的事情,他总能做成。

  刻这竹书,也是一样。

  他原本觉得这老古董殊无用处,可挥尽毛屑,卷轴铺开的那一刻,方才惊觉古物之美。

  根根细简修长雅致,匀齐秀丽,简上刻出的文字,龙伸蠖屈,刚柔相济,好似猗猗绿竹,透骨生花,实在赏心悦目。

  他一见就喜欢了,立马央求他送给自己,可六哥却说他有纸书便好,竹书对他没半点用处,无论如何不肯给。

  他气得很,好多天没理他,后来六哥为了赔罪,给他做了一串占风铎,挂在殿中,风吹玉振,击髓敲骨,绿竹成诵,比那卷轴更得他欢心,他这才勉为其难不再生他的气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渐渐疏远,变成路人,对手,甚至仇敌,互相攻讦,互相算计,可那串占风铎依然挂在他床头,每到风来时,就好像六哥在他耳边说,兔崽子,你怎么每次闯祸都叫我背锅?

  “主子快瞧,那不是六殿下么?”

  慕容臻白了身边大惊小怪的奴才一眼,“推什么推,我瞎么?”

  那人一进门他就瞧见了,他是提前得了信儿,晓得父皇今日会过来,这才老老实实来进学,可慕容胤到学宫来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改邪归正,读书长学问来了?

  他恭恭敬敬跟着其他人一道,在一片山呼中向君王问礼,眼瞅着他六哥敷衍了事,连腰都没肯弯,忽然又觉自己想多了,这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哪像是改邪归正的样子。

  礼毕,他自恃宠爱,在诸皇子中,率先亲热地走上前去,给老父卖了个乖,“父皇好些日子不来陪儿子读书了。”

  慕容肇笑说,“那七儿不若先与父皇讲一讲,近来都读了那些书?”

  慕容臻哪里是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父亲询问,却也不怕,他径直望向最后排角落里的那张书案。

  书案后的人自顾自翻着一卷书,难见这般认真模样。

  他回过头来,笑对老父说,“父皇,儿臣蠢笨,夫子教什么,便读什么,倒是六哥,近来极是用功,父皇不若问问六哥。”

  众人闻言,尽皆顺着他的目光朝后望去,果然瞧见久不在人前露面的六皇子。

  在场诸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神情俱是不同。

  慕容胤晓得这兔崽子没安好心,不过无所谓,他今天本就是来露脸的。

  皇帝其实也早就瞧见六儿了,他不是那等狠心的父亲,再说六儿也早与他认了错……勉强算是认了错吧。

  他近来一直在琢磨如何叫这小子搬出寒露宫,今日也许恰巧是个机会。

  听闻七儿如此说,他从善如流开口询问,只不过询问之前,稍稍迟疑了片刻,六儿自小不爱读书,还是不要问他太过深奥的问题,免得答不上来,当众出丑。

  孩子大了,晓得面子要紧了,与老父说几句好话都说得脸红脖子粗,再叫他出丑,可不得气歪了鼻子。

  慕容臻望着老爹面上诡异的慈爱笑容,只觉背上汗毛倒竖,旬日里父皇见得老六,少有不吹胡子瞪眼的时候,怎的今日这般古怪?

  “六儿,你跟朕说说夫子今日都讲了些甚么。”

  慕容胤胡蒙乱猜了一个,“四书?”

  皇帝本已打定主意父慈子孝,不再在朝臣面前父子对呛,叫旁人看笑话,可闻听此言,还是禁不住黑了脸。

  今日课业方才坐堂夫子已与他报备过,显是这小子半个字也未听进去。

  “哪门子四书!国之大道都不用心学习,你一天到晚究竟都学了甚么去!”

  胡蒙乱猜不行,慕容胤只好实话实说,“国之大道是国君的事情,跟儿臣有半文钱关系?”

  慕容臻瞥眼父皇的脸色,奈何站得离君王太近,想笑却不敢笑,再瞧离得远些的那群小皇子,果然早已埋首笑作一团。

  裴正寰知晓今日的主题绝不是教导皇子,乃是为他的三儿赐婚,他迫不及待要去贞女阁相看未来儿媳,实不愿叫君主在此浪费时间,“六皇子此言差矣,国之大道,国君以之治国安民,臣子以之襄王辅政,岂有不学之理?”

  太子也做出一副关爱幼弟的姿态,开口维护,“父皇,六弟还小,这些道理,往后便懂得了。”

  慕容肇冷哼一声,回头看向立在身旁的长子,“小甚么小,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往后定会懂得教子之难。”

  慕容詹知晓君王此话并不是针对他,这般怒气也不是朝他撒来的,只觉老六今日倒是说了句大实话,若人人都似六弟这般有自知之明,他又何来那么些烦恼。

  “父皇说得是,儿臣省得。”

  慕容肇面上无光,深恨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真孺子不可教也!”

  贞女阁内琴声断断续续,姑娘们早搁置了画笔,撂下了围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眼瞧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穿针引线,一言不发的少女。

  虽然无人明说,可风声早已传遍,谁都晓得冰清玉洁的十公主,马上就要嫁给相府那个身染重疾的三公子,更有甚者,暗地里还说,裴家公子病得已活不了几天了,此番急着成亲,就是为了娶个贵女来冲喜。

  慕容雪羞耻地抬起头来,难堪地避开周遭的各色目光,再过两个月,她就及笄,满十五岁了。

  听说裴家公子眼睛看不见,也不能行走,自小便靠汤药养着,眼见得活不了几年,跟她梦想中的夫婿一点也不一样。

  母妃说,是你自己投错了胎,得了个女儿身,怪不了他人,女儿生来就得认命。

  皇兄说,妹妹,你嫁进裴家一定要好好服侍裴景熙,讨得公婆欢心,要在他一命呜呼之前想法怀上孩子,最好是个儿子,这样才能早日在裴家站稳脚跟,往后皇兄还要靠你帮衬。

  她不想认命,也不想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生孩子。

  从小到大,她没跟母妃顶过一句嘴,没跟皇兄说过半个“不”字,甚至对宫里的奴婢都没有红过一次脸,更没做过任何一件让人侧目的事情,为什么现在人人都要来勉强她。

  忽然传来的喧哗声,猛得唤回她的心神。

  她一如既往跟随众姐妹起身上前,向尊贵的父亲屈身行礼。

  她瞧见了父亲身旁仪容庄重的男子,这便是相国大人了,父皇便是要将她嫁给这人的儿子。

  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皇兄皇弟,官员奴仆,父皇好生过分,竟领着这样多的人来看她出丑,看她明明心中不愿,还要欢天喜地,谢主隆恩。

  君王照例问了女孩们几句闲话,接着便大笑着望向身旁的爱臣,“裴卿家的三郎大好年华,尚未婚配,朕的十公主,配你的三儿,你意下如何呀?”

  哪里还用得着裴正寰意下如何,他家夫人早连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都请人算过了,高兴得多少日子都没能睡得好觉,况且此事也不须他来奉承,闻听君王此言,早有人争先恐后说起了好话。

  “郎才女貌,实是郎才女貌!”

  “天生一对,大好姻缘哪!”

  “陛下圣明,真天大的恩宠!”

  “一桩好婚!一桩好婚!吾等在此先恭喜相爷了!”

  喧嚷的屋宇下,众人争相阿谀之际,忽听一声与他等器宇腔调格格不入的轻笑,“父皇,你怎还不把这些厚颜无耻,口蜜腹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奸臣统统拖出去斩了,问问他们到底是哪只眼睛瞧出十妹跟裴家哥哥天生一对,我怎看不出,这二人有半分相配之处。”

  此言一出,原本喧哗吵闹的学舍,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音声传来处,惊诧错愕者有之,瞠目结舌者有之,腹诽心谤者有之,凭轼旁观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唯独人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六皇子,轻描淡写,不慌不忙,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方才是如何平地掷下一道响雷,将连同皇帝在内的所有人砸得人仰马翻。

  慕容肇瞥眼身旁当众颜面扫地的老臣,直觉火冒三丈,“竖子安敢胡言乱语!”

  三皇子慕容誉一把按住身旁好友,低声提醒了一句,“景灏。”

  裴景灏脸色铁青地立在臣僚中间,许久才勉强压下胸中的怒火,这个他从没留意过的六皇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有胆。

  不等老皇帝怒极发作,裴正寰已抢先一步上前道,“陛下,六皇子所说不假,我儿实在配不上十公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久无言语,在场之人却个个心中有数,此事已无可转圜。

  裴家为了脸面,拒婚势在必行,六皇子这当面一耳光,打得实在响亮,自今而后,两家若是再谈婚嫁,便是一场笑话。

  不单如此,皇室与相府的姻亲恐怕也要自此断绝,往后世世代代,不必再言嫁娶之事。

  慕容肇怒瞪着堂下无事生非的六儿,恨得咬牙切齿,“是朕教子无方,慕容胤今日就给朕跪在学宫前,背不出《立国篇》谁也不许叫他起来!”

  慕容雪怔怔望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离开。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她的终身大事,原来与她没有半分关联。

  她现下还不能全然明白六皇兄话中的意思,也预想不到那句话将会带来的后果,只知晓因为六皇兄不慌不忙插了一句嘴,她便不用再嫁给不想嫁的人。

  明明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母妃不肯帮她,皇兄也不肯帮她,到头来竟是这个从小到大几乎连话也未如何讲过的六哥帮了她。

  她见那人要走,急忙起身追上去,慕容胤顿住脚,回头看着跟过来的小丫头,“你是来骂我,还是来谢我。”

  小丫头张张口,慕容胤却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骂我的人多了去,不少你一个,谢我,就不必了。”

  “六皇兄……”慕容雪当然是要谢他的,可皇兄的表情却好像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满眼都是愧疚。

  慕容胤摸摸小丫头的脑袋,“好妹妹。”

  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不管不顾,任由二人成亲,这丫头总有一天会懂得那人的温柔体贴,而那人也当如世间寻常男子一般,后半生夫倡妇随,子孙绕膝。

  他一句话不当紧,是真正坏了一桩天造地设的姻缘。

  可即便如此,虽心中有愧,但无怨无悔。

  尊严脸面,一概可抛,唯独所爱,不能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