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久未做声,二儿此言虽说到了他的心里,但他其实仍是希望太子能拿出些更高明的法子来。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尽管后宫那些嫔妃,他能记得名字相貌的不多,但一入深宫就注定要为他奉献一辈子,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已是不易。
他本以为即便无法善待那些独守宫苑的女人,至少也能善待她们的儿女,可后来却发现,再怎么疼爱的儿子,不等长大就纷纷开始觊觎他的位子,再怎么怜惜的女儿,一旦懂事,心也注定要偏向未来的夫婿,都说多子多孙多福气,可细细想来,没得半点意思。
他怅叹一声,眼里已再无半分不忍之色,“依太子之见,你哪个妹子适合嫁进裴家?”
慕容詹等得就是父皇这句话,当年纯妃与她母妃争宠,用的那些下作手段,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虽说后来那女人落败,最终还是他母妃坐上了皇贵妃的位子,但既然有机会,这笔账总要算一算。
“父皇,几个皇妹里,十公主算来也到了待嫁的年纪。”
慕容肇想起那个总是躲在人后闷头不语的小女儿,“一眨眼十公主都长这么大了,朕也老了,岁月不饶人哪。”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上辈子齐业叫他坑得倾家荡产,这辈子慕容胤原本是打算放他一马的,可想来想去,他就这么一个朋友。
他与涂山氏的少年约在齐家货栈前见面,可到了地方,他四下里瞅了一圈,竟一个人也未见得,倒是这人来人往的货栈仍是旧时模样,喧喧嚷嚷中透着亲切。
“六公子,好些时候不来吃我老汉的面了!”
货栈对面的陈记面摊经营了二十年,汤底熬得鲜香味美,面条揉得劲道十足。
慕容胤不像那些规规矩矩的皇子公主,自小便在宫里头待不住,一有机会就往外溜,这面摊少时常来光顾,故而他方一露面,摊主就热络地招呼起来。
他走上前去,应声笑道,“面稍后再吃,陈老今早可见得一群小乞丐在此徘徊?”
老汉摇头,“这倒未曾,此处商市,军卫往来频繁,旬日地痞流氓都不敢造次,乞丐更是少之又少。”
慕容胤向人道了声谢,正要去别处找寻,恰在此时,不知是哪个犄角里突然蹿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鬼,扑上来兴高采烈朝他喊了一声,“馒头哥!”
他嘴角一抽,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叫……我?”
话音未落,小乞丐们纷纷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围着他一口一个“馒头哥”,喊得他不明就里,又哭笑不得。
原是昨日分别后,涂山鹰将他给的银两全数换成了馒头,这些个小的,难得饱餐一顿,记住了馒头的恩情,却不晓得恩人的姓名,不知谁突发奇想,造出这三个字来,虽不动听,却也贴切。
几个稍长的少年见状,赶忙上前将小的扒开。
涂山鹰推开身旁搀扶的同伴,方才藏在暗处,半晌才认出来人,到得近处,更是满脸惊诧,“你怎这般模样?”
慕容胤摆手,叫人这么严肃地一打量,他脸上多少也有些难为情,“小小意外,不妨事,倒是你的伤势如何了?”
“恩人昨日替我疗伤,目下已无大碍。”少年目光扫过他手指上结了薄痂的齿痕,昨日种种,不觉又在脑中浮现。
涂山虎兄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恩人,认认真真记住对方的相貌,蜀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纵使报不了,也当铭记在心。
涂山显急吼吼地站在人后,天知道他多想冲上去揪着那人好好问一问,他究竟是怎么把他的花菱拐走的?可阿鹰这家伙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慕容胤也不再多说,昨日分别时,二人约定,他负责给孩子们寻个落脚之处,这人则不许再带这群小鬼胡作非为。
“你等在此稍后片刻,我去去就来。”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涂山鹰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若有为难之处,无须勉强。”
慕容胤会心一笑,冲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大恩不言谢,来日我肝脑涂地报答你。”
偏是少不更事时,最爱妄谈生死,慕容胤摸摸昨夜叫裴公子一本正经敲过的脑袋,也有样学样,敲了面前的少年一下,“小小年纪,谈什么肝脑涂地,在这里等着。”
涂山鹰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涂山显想推推他,说你火气别这样大,莫给恩人脸色看,可凑近了才发现平日里他们中脸皮最厚的那一个,现下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脸上瞧着恼火,可耳根子却莫名其妙红得要滴血。
他背上突然一阵发毛,赶忙讪讪缩回了手,知趣地没上前找打。
慕容胤径直走到货栈门前,叫住一个伙计,“去把你们齐老板叫来,就说他的老朋友来了。”
不多时,齐家货栈的当家少主齐业披着一身厚重的裘袄,揣着手炉慢悠悠从楼上下来,瞧见等在楼下的人,顿时转身就想往楼上走。
慕容胤上前一把抓住他,“齐老板往哪儿去啊?”
齐业嫌弃地将人拍开,“去去去,我说你穿成这副模样是出来唱戏还是献丑来了?离我远些,莫叫旁人知晓我认得你。”
“我这样出来还不是迫不及待想见你?”
齐业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么急着来见我,可是攒够了银子来还债的么?”
慕容胤知道自己从他这儿赊的账,一大本子都写不完,可他眼下哪有钱还债。
“齐老板,你货栈不是招人么,我有几个远房亲戚,想搁你这儿干几天活儿,怎么样,给个面子,收留一下?”
“远房亲戚?”
慕容胤意有所指地瞥眼身后不远处的那群蜀中少年,齐业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想也不想,调头就走。
慕容胤赶忙将人拦住,“怎么着,成还是不成啊?”
齐业气急败坏,“慕容胤哪慕容胤,你坑我是不是有一套啊,这一群像是干活的人么?你说吃白食还差不多。”
慕容胤笑说,“我这不是给你面子才说干活么,你还真想叫人给你干活儿啊?”
齐业脸黑了,“你发滥好心,叫我出钱?我是冤大头么!”
“又不叫你白出,记在我账上。”
不说记账齐老板还不来气,“要不要我把这些年,你的那些账本都拿来你看看?”
“反正都这么些了,多记一笔又何妨?”
齐业一眼便瞧出这家伙领来的都是蜀人,“不是我说你,你往我这儿塞多少人,我跟你说,这都不是事儿,关键是城外的那些,你知道有多少么,我还能全都给你收留了?”
“你一商人的命,操什么皇帝心。”慕容胤懒得跟他耍嘴皮子,强行将人拖到对街,当着一群小鬼的面出声引荐,“这位是齐老板,齐家货栈的当家少主。”
私底下怎么闹腾无所谓,当着外人的面,齐业无论如何也不会叫皇子殿下难堪,“六公子都已跟我说了,你们……咳……就先留下吧。”
他说着回头招呼管家,“领新来的伙计进去。”
“好咧,东家。”管家是个伶俐人,既不多说,也不多问,“各位且随我来吧。”
涂山鹰迈开步子,一言不发地跟着管家走进去,其他的少年见他动作,这才一个一个跟了上去。
落在后头的小鬼追着大家走了几步,忽然扭身跑回来,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着恩人,“馒头哥,我一定会好好干活的!”
慕容胤矮下身去,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以后听东家的话。”
“嗯!”
安顿好了这些孩子,他这才来及向老友道谢,“谢了。”
齐业没好气道,“六哥哥,来点儿实际的行不行?”
慕容胤靠着身后高高摞起的货物,不免惆怅,上辈子他坚信自己此生必有作为,欠的这些烂账,倒也不觉有甚么,如今可就难说了,故而那声谢,难得实心实意。
“要不,我给你当伙计干几天?”
齐业气乐了,“你的脸皮还能再厚一些么?”
“那能怎么办,我眼前确实没钱。”
“瞧见你就来气,走走走,喝酒去。”
“下回吧,先给我找身儿衣裳,赶着回宫还有事。”
齐业神情古怪,“你能有什么事?”
慕容胤一本正经与他开玩笑,“我如今落魄了,自然要想方设法,早日翻身。”
齐业听了抚掌大笑,“正该,正该!此事耽误不得,到时咸鱼翻身,可莫忘了我这个朋友。”
慕容胤意兴阑珊,顺嘴胡诹,“那是自然,待我翻身,许你黄金万两,赐你千顷良田,封你累世官爵,荫庇子孙。”
“我可记下了,言而无信,猪狗不如!不许骗我。”
慕容胤瞧着对方的高兴劲儿,难得有了那么点犯罪感。
伏老爷子一怒之下离开太医院时还是春夏之交的事。
君王讳疾忌医,崇信方士,有了病不肯吃药,反倒养了一帮道士,关起门来炼什么仙丹,老爷子几番上书无果,还惹得君王雷霆大发。
他也是副牛脾气,当日便脱了衣裳,挂冠而去。
后来君王几度相请,他却铁了心要在绿柳巷的祖宅里养老,再不肯入宫复职。
“老爷,兵部韩大人送来拜帖!”
“不见,不见!他家老太太年事已高,老夫去了也医不好。”
“老爷,吏部王大人送来拜帖!”
“不见,不见,他那小老婆随便吃几副保胎药便是,大惊小怪。”
“老爷,大理寺张大人的拜帖也已搁置了好些日子。”
“那就去回了他,他那病纯粹是酒肉吃多了自找的!”
……
儿子伏辛不动声色挥退在旁通禀的家仆,走上前来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家固执的老父,“爹,这样下去,满朝文武都叫你得罪了。”
老爷子朝他瞪眼,“老夫皇帝都不怕得罪,害怕得罪朝官么!”
伏辛也清楚父亲的脾气,这些个拜帖,他私下里自然会跟几位兄弟一一答复,他望着老父手里的金针,“父亲还在研究裴三公子的病?”
老爷子不冷不热应了一声,“此次施针,明明针法穴位都未有变动,为何偏偏这次更见效用,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伏辛绕到老父面前,心焦不已,“爹,天底下稍微懂点医理的都晓得那是胎里带来的绝症,大罗神仙都医不好,与他开几副补药,调养调养,叫他多活两年便是了,偏你非淌这趟浑水,还出什么馊主意,叫裴相张榜发告招揽江湖人士,用什么内功理疗,爹,你整日在家,不晓得外间事,民间鱼龙混杂,异族番邦虎视眈眈,这一张榜招不招得来可用之人还是另说,若是歹人趁机混进相府,小者祸害府中亲眷,大者窃走军国机要,果真如此,恐怕我们伏家到时也脱不了干系。”
老太医看着自己的儿子,突然摇首长叹,“你去吧,你是个为官的材料,在太医院真是屈才了。”
伏辛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这是何意?”
老爷子脸色一变,提起手边的药罐子气哼哼朝这个儿子扔了过去,“我怎么竟生出你这种东西,真枉为医者,滚!”
话不投机半句多,伏辛晓得父亲老了,就是这脾气半点不见老。
他接住老人家砸来的药罐子,本想再劝他几句,半晌还是摇摇头,知趣地走了。
老太医这时方觉老来寂寞,他想些什么,对孩子们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孩子们在做什么,他也半点瞧不明白。
还是裴家的三儿好,坎坷之人才懂得惜福。
慕容家的六儿也好,虽脾气躁了些,但孝心可嘉,若是再无人管束,皇帝的身子恐怕早晚毁在那些丹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