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阴冷以及空旷。
这是一间甚至没有装修过的地下室。
地面和墙壁都只糊着水泥,四方的立柱支撑着灰黑色的天顶,天花板上吊着一只小小的灯泡。
墙上没有开窗,灯泡是唯一的光源,但此时灯没有亮,四周便是如死亡一般的宁静。
“咔吱——”
毫无预兆地,地下室大门被推开,外界的光源立刻从那一小扇门扉里映射进来,绘出一个方形的亮块。
而在这片亮块里,还有一个人形的轮廓。
门外的人,久久矗立在那里,沉默不语,但也不离开,像是害怕踏进这个森冷的地方,但里面却又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似的。
握在把手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手背上便青筋绽起。那只手抬起,无需摸索便准确地按住了墙上的开关按钮——或许这个动作进行过千万遍。
“啪”的一声脆响。
地下室里的灯应声而亮。
暖黄色的灯光填满了整个地下室。
整个空旷的地下室,只摆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纯白色的巨大冰柜。
长约两米,宽一米五,足够一个身形健硕的成年男性躺在里面。
而冰柜下方,延伸着一根白色电线。电线的尽头连接着白色的插座,间歇响起的“嗡嗡”低鸣,昭示着这个冰柜正在矜矜业业地工作着。
——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
开诚布公之后,我对着秦月章反而轻松自在了很多。或许人戴着假面具久了,是真的会很疲惫吧。
回到营地后,我躺在硬挺硌人的帐篷,一直没有睡着。
之前把顾蓝山给赶出去是很有道理的,这个昏暗逼仄的帐篷,躺我和秦月章刚好。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们被困在车厢废墟的那两天。
比被困在绝境更让人绝望的,是一个人孤独地被困在绝境。清醒又寂寞地等待死亡,想要倾诉恐惧却无人可倾听。
所以当时我们还算幸运,至少有彼此相依为命。相依为命,真是一个算得上美好的词。
虽然那是虚假的。
“你也睡不着?”黑暗中,秦月章忽然开口。
我愣了愣,又低低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们的睡袋挨得近,我们的肩臂几乎紧贴在一起,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度。
也一如那片废墟之下。
秦月章说:“你还记得我们被埋在列车残骸的时候吗?”
原来他也想到了?
我翻了个身,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怎么了,和现在很相像吗?”
秦月章说:“其实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想明白。”
“什么事?”
既然已经说开,秦月章索性也就不装了。
“当时我顶住了头上的压力后,你先逃了出去。你明明想直接走的,我没有猜错吧?”
我抬眼看他,没想到他也在看我。
外面篝火快要燃尽,火焰转小,光芒也式微。帐篷里他的脸朦胧一片,我看也看不清。
我轻笑一声,松散地回答:“对啊,没想到你看出来了。”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
秦月章,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心思缜密,而且不动声色。
我接着说:“你应该早就清楚了吧,我是个犯罪嫌疑人。自私自利,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落井下石……这些都应该是我的代名词。”
我当时就是想要留他一个人在废墟下面的,怎么了,没错吧?
那么危险的地方,自保才应该是最正常的想法。
我当时用肩背抗住了重物,如果自己不能抽身,便会被压死在下面。我与他萍水相逢,根本不熟,凭什么拿命去救他呢?
别说对陌生人,即使是过命的交情,大难临头也会各自飞。
他现在旧事重提,难道是想算旧账?
“并不是这样的。”秦月章淡然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我:“……嗯?”
他忽然来这么一句,我没太听懂。
秦月章见我疑惑,居然耐下心来解释:“我这个职业很特殊,总会有各种各样心病缠身的人想见我。我也确实见过很多话说得漂亮,但行事龌龊的人。”
不得不说,秦月章确实很适合搞心理研究,至少很适合做个心理咨询师。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像我在电视里听过的那种很大的小提琴,带着从容不迫的魅力,把故事娓娓道来。
“我以前遇见过把自己小儿子留在火场,转身去抢救保险柜的富豪。他痛哭流涕说他不是故意的,但手指上戒指的光却熠熠生辉。也遇到过因为没有见到逝世母亲最后一面而懊恼悔恨的孩子,但了解后才知道,他一直把母亲放在养老院,连看都没有看过几次。”
这些人算悲惨吗?至于委屈难过到找心理医生?在我看来,都只是无病呻吟。
真正的苦难者,甚至拿不出钱来看这种病。因为每一分钱,对我们来说都有更恰当的地方,一分钱都可以分做两分花。
真是非常无趣的故事分享。
我听得困顿,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勉力支楞着耳朵。
“人心复杂,人性凉薄。这是我这么多年早就有的认知。其实做心理研究的人,比平常人更容易患上心理疾病。因为越研究,越无力。所以我才会那么感慨与震惊,你明明已经打算抛下我,却还是……所以我后来,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会伤害钦州……”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变轻,后面的内容模模糊糊。故事难听,但催眠效果还不错。
等我意识再清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帐篷外有喧闹的声音。
“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那我们是留下来等他们,还是先回学校啊?”
“不知道,我有点害怕……”
秦月章还在我身旁沉沉地睡着。我侧过身,这才发现他五官俊朗硬挺,眼睫却纤密得宛如少女——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或许是雪境之中,人外貌都或多或少会有改变与畸化。虽然他现在的模样和我记忆里审讯室相见时的样子完全重合,但这种细节是我当时的处境里不可能注意到的。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拔他两根睫毛下来量量到底有多长。
快,就趁现在!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催促。我鬼使神差地抬手,一点点靠近秦月章的脸颊。
可还没触碰到他,秦月章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我顿时尴尬地看着他,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去。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完全没有必要心虚。
我手顺势往下,来到了秦月章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该醒了,外面好像在闹什么,我们去看看。”
秦月章却垂眼看了看我的手,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你刚刚打算偷摸我吗?”
看吧,所以说鬼使神差真的要不得!
我宁愿让秦月章以为我想悄悄扇他耳光,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是那种趁他睡着了就偷摸人的猥琐男。
“没有,咳!咳咳!”我捂着嘴咳嗽两声,“你误会了,只是想叫醒你而已。既然醒了就快起来吧,我先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说完,我毫不留恋地拉开拉链,冲出帐篷。
山里湿润清新的空气一瞬间扑面而来,和我记忆深处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深呼吸两口,然后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学生,问:“同学,你们外面在吵闹什么?”
那是一个很纤瘦的小姑娘,偏过头细声细气地说:“今天早上,魏老师说有事离开,很快就回来。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人也没影了。”
我皱眉,确认了一遍:“哪个魏老师,魏钦州吗?”
“除了他,我们还有第二个魏老师吗?”说完,小姑娘挣开我的手,转身离去。
所以说,魏钦州,他……失踪了?
怎么会呢?
雪境不是投射人过往的记忆吗,可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