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被抛弃后又再次被抛弃是什么感受吗?
你有体会过母亲躺在血泊里,却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哪怕打一通120电话的无助吗?
你有体会过被收养,又被毫无理由地抛弃的滋味儿吗?
你有体会过在被堵在厕所里殴打,脑袋被按进便池的心情吗?
你有体会过永远找不到工作,四处碰壁,遭人白眼和歧视的窘境吗?
你有体会过永远不敢在家庭关系那一栏,填上自己父亲名字的恐惧吗?
你有体会过在火车上被毫无理由地当成小偷,口袋包袱被翻得一团乱麻,最后一点一点、一片一片跪在地上收拾起那些散落的自尊的感受吗?
晏如曾经非常痛恨他的父亲。
这个该死的杀人犯,这个该死的连累了他的杀人犯。
凭什么呢?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错。可晏安德的罪孽,却一时一刻不停地报复在了他晏如的身上。
晏安德杀人的时候,晏如才七岁。
在晏安德被判决的那一天,晏如也同样被判决。
他社会性死亡,成为了人人喊打、人人避讳的“杀人犯的儿子”。他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依旧是那个他啊。可为什么上午还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下午就一脸嫌弃鄙夷地避开他?
晏如反思过无数次,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什么。
有的人说,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可晏安德根本没有给予晏如任何惠利。
晏如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恨得咬牙切齿,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真情实感地痛骂诅咒那个早就下地狱的男人。
这么无能,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既然有了妻、子,又为什么要去外面做那种恶心的令人唾弃的事情!还是说从来没有考虑过妻、子的死活?
很久很久之后,晏如终于认命了。
他是应该如此的,他或许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晏安德留在这个世界上赎罪的替身。
晏安德唯一留给他的最大的惠利,不就是这一身骨血吗?
晏如的生命,就是他的原罪。
——
“已经到了,这么快?”顾蓝山匆匆忙忙地从厕所回来,他脸上还有水珠,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淌,看样子应该是去洗手台洗了一把脸。
我说:“快?这么点路程我们已经走了一天半了,你还觉得快?”
顾蓝山眼神闪了闪,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尴尬地说:“嗯……我没想到啊……啊!晏如,咱们要不要一起?”
晏如被突然点名,有些疑惑地看着顾蓝山:“什么?”
我拧起眉,心里也觉得怪异。这个顾蓝山,怎么去洗了把脸,就把自己和晏如洗熟络了?
顾蓝山也发觉了他话里的冒昧,便转身拎他的登山包,然后对我们说:“我就是觉得咱们哥几个挺有缘的,要不要一起回雪城,然后交换个联系方式?有空还能一起喝酒什么的。”
他说完,一脸期待诚恳地看着晏如。
坐过一节车厢就算有缘了?那他的缘分也来得太容易了点。
晏如清俊的脸上是浅薄的笑意:“当然可以,但是我已经和秦月章约好一起了。”
“他啊!”顾蓝山歪头睨着我,眼里是莫名其妙的笑意,他甚至还对我眨了眨左眼,“秦顾……咳!秦月章肯定不会嫌弃带上一个我的,对吧!”
我会。
我和他又不熟。
我开口说:“当然可以。”
过道上已经站了一些收拾好行李的旅客,都是大包小包的,他们挤在车厢门前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车厢打开。
晏如也把编织袋从床下拖了出来,把他的那些女装货物给齐齐整整地收拾了一遍,方便之后携带出去。
我垂下眼,这才发现他的手竟很好看,骨肉匀亭,指节纤长,用力时手背的青筋微微崩起。
“我来帮你!”顾蓝山殷勤地上前,抢着给晏如收拾编织袋。
我立在一边依然垂眼看着,不说话也不想帮忙。
忽然,顾蓝山漫不经心地说:“晏如,我其实真的很好奇这个贼到底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晏如手一顿,沉声说道:“没有贼,是那个失主骗保。”
“啊?”顾蓝山猛地抬头,脸上有片刻的茫然,“没贼?”
我闲闲地说:“你不舒服去厕所了,之前乘务员给我们说,那个徐女士根本就没有丢东西,因为买了巨额财产险,来骗保的。”
顾蓝山轻声呢喃着什么,我只听清了一句“真他妈……不合理啊”。
“什么?”晏如也没有听清。
顾蓝山摇头:“没什么。我就说在火车上要藏东西多难啊,怎么可能这么多人都找不到。”
他们收拾好了破口的编织袋,把袋口给绑了起来。忙好后,顾蓝山顿了顿,又说:“那你们觉得,如果真的要藏东西,哪里是最保险的?”
顾蓝山虽然说着“你们觉得”,可眼睛却是看着晏如的,很明显他对于我的答案并不期待。
“如果要我藏东西,我肯定会藏在一个大家常常能够看到的,却绝对不会想到的地方。”
我很期待当他们知道真相的时候,脸上那些愚蠢可笑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晏如说:“要是那个东西对我来说很珍贵,我就会把它藏在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也看不到的地方,只能被我一个人守着。”
顾蓝山一脸恍然地点点头:“比如呢?”
晏如沉默片刻:“我还没有遇到什么需要我特别珍视的东西,也比如不出什么地方来。”
顾蓝山张张嘴,还想问。我却觉得他实在烦人和聒噪,抓住他的胳膊:“火车已经停了,我们该下去了。”
顾蓝山越问我越觉得烦躁,心底里还压着我自己都说不清原因的不安。
火车滑行的速度越来越低,站台和楼道都清晰可见。等到火车停稳当,车门就会打开。
我们几个打算等其他人都走了再下车,反正这里是终点站,停靠的时间会久一些。可是,我们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列车门开启的声音。
怎么了?
车厢尽头已经挤满了人,我给了晏如一个眼色,示意我去看看。可我刚走上过道,忽然脚下猛地一震!
“咚——吱!”
剧烈的颠簸来得猝不及防,我脚下一滑,脑袋磕在了上下铺的金属扶梯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秦月章!”晏如第一个过来扶住我,眼里的关心绝不像假的,“你没事吧?”
我忽然想起我最开始见到晏如时的场景。他高冷又寂寥地一个人坐在餐车边,看我的眼神冷淡又防备。我当时想跟他搭话,他还爱答不理。
短短一天,他看我的眼神就大不相同。
是因为我是他失忆之后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吗?还是刚才有人想搜他的包,我挺身而出?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感到莫名的愉悦。
美中不足的是眼下场景实在有些丢人,我尴尬地摆摆手,脑门子“嗡嗡”作响,却还是很坚强地对他说:“就碰到一下,碰到一下。”
嘶,但真的很痛。
我暗暗扣紧了脚趾。
而更令人惊讶无措的还在后面。
火车在颠簸之后,不仅没有开门,反倒再次缓缓行驶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们还没有下呢!”
“哎哟!颠我一个大跟头。”
“放我下车!”
“啪啪啪啪!开门开门!”
车厢那头已经传来拍门声,但这并不能阻止火车越来越快的事实。
我们全都傻眼了。
车厢里嘈杂起来,有痛骂的,有询问的,有拍窗拍门的,甚至还有人怀疑是不是司机被歹徒挟持了。像是一锅热油淋进了蚂蚁窝,车上乱成一团。
窗外的风景在疾速倒退,雪城的站台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外面下起了雨,密集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在高速与疾风下被拉扯成一道道细长而歪斜的尸体。
于是窗外的景色也模糊不清了。
没有目的地的前进,才是最让人不安与焦虑的,而且还是这样高速的情况下。恐慌与惊惧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开。
这列火车发生了什么?它会带着我们去往哪里?它……能不能安全地带着我们停下来?
“怎么办?一个乘务员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下来。
晏如浓密的眉低低压着,他按住我的肩膀,说:“先别急。现在的情况,两边都被拥堵着,乘务员也难进来。”
很奇异的,晏如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好像有什么魔力,让我真的定下心来。
不过在场我能看到最冷静镇定的人居然是顾蓝山。
他竟然还坐下了,两腿叉着,手搭在膝弯上,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脸上甚至还能勾出笑意:“先坐会儿吧,我们干着急又能有什么用?年轻人,别冒冒失失的,要能沉得住气!”
这人之前想离开车厢,被拦住之后和许黯然吵架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表现的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他说的也对,现在不知道原因,干着急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