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野已转开视线, 望向季眠。

  他腰杆挺得笔直,只有脖颈向着青年弯下来。

  骆野比身边的人高出大半个头了,分明是俯视着他, 可孔雨臻怎么看都觉得,站在高处的人实际上是季眠。

  接到人, 季眠带着骆野, 跟两个热情的学弟学妹告别了。

  跟以前一样, 他在前头走,骆野在身后跟。

  想也知道, 骆野那么大高个跟在他后面, 步子迈的有多小。

  季眠放慢脚步, 有意让他追上, 问:“吃什么?”

  “都可以。”

  “那就吃鱼。”

  骆野停顿了一下,“好。”

  他步子稍稍放大,跟季眠并排走了。

  骆野其实还是喜欢走在季眠后头,能看见他的后背。并排走只能瞧得见路。

  季眠状若不经意地问:“喜欢跑步?”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骆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哥哥忽然对跑步这个话题感兴趣了, 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初二吧。”

  路过一家烘焙店, 里面生意很红火,店里被人挤得水泄不通。

  林妈不在家, 季眠想着买点面包当早餐也好, 扭头对骆野道:“我去买点面包。”

  正要进去,手腕被人拉住。

  “我进去吧。”骆野说道, “里面人多,挤。”

  季眠怔怔地:“哦。”

  “哥哥,要什么?”

  “可颂吧, 你想吃什么就自己选。”季眠说完, 问了个蠢问题:“……有钱吗?”

  骆野唇角翘了一下, 没回答他,背着书包进去了。

  季眠后知后觉感觉到窘。

  他透过店门口的玻璃往里面看。

  骆野一身独行者的气质在货架上挑选面包,背影挺拔,站在人群中间,有点格格不入,却莫名温馨。

  季眠成了被照顾的一方,本该觉得欣慰。

  但因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他的喉咙微微发紧。

  找了那么久,却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场景里,仅仅因为一个排队的侧影,突然确定了。

  用不着再试探了。

  骆野排了十几分钟,才拎着装着两块可颂的纸袋子出来,带着一身面包的香味。

  袋子里一块焦糖可颂,一块原味的中间夹着培根和芝士片,很轻易就能区分出来是给谁的。

  “哥哥,焦糖的可以吗?”

  季眠笑了笑,“可以。”

  骆野的袋子没拎住,从手心里滑出来掉到地上。他弯腰捡起来。

  拿稳后,他开口:“哥哥,你交女朋友了吗?”

  “没有。怎么忽然问这个?”

  骆野注视着季眠唇边未散的笑。“没什么。”

  只是觉得,这个人应该不能是为了自己笑的。大概是想到了别人。

  “小野。”

  听见这久违的称呼,骆野提好的袋子险些又滑了出去,索性抱在怀里护着了。

  “你不喜欢吃鱼吧?”

  骆野微怔,缓缓点头:“……嗯。”

  答完,又担心自己说了实话以后,季眠迁就他。

  “在家的时候没见你挑食。”

  骆野道:“爸妈会担心。”小时候,他也有几样不爱吃的菜,骆芷书虽然没有责怪他,却想办法变着花样儿的去做。

  骆野不希望她在这种事情上费时间,自己也颇有压力。

  之后不管桌上的菜爱不爱吃,总要夹上几筷子。

  季眠抿抿唇,“今晚吃别的吧。”

  骆野抱着两块可颂,应了一声。

  附中附近就有一个大型商场,里头不少知名的餐饮连锁店。两人都没什么空闲大老远跑去高级餐厅,在商场里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进了家火锅店。

  面对面坐着,隔着蒸腾而上的氤氲水气,季眠悄悄地打量对面的人。

  养了六七年的弟弟,摇身一变成了他哥……思维一时间难以转变过来。

  在雾气后的那张脸上,有幼年骆野的成长踪迹,季眠又能从中分辨出来他最熟悉的人的神态。

  耳朵慢吞吞红了。一半是因为找到了他要的人,一半则是源于某种说不清的羞耻感。

  这可是他弟弟啊……

  骆野喝了口冰柠檬水,瞧着季眠满脸的纠结。

  ——看不懂。

  *

  课间,高二年级实验班内仍旧安静。

  去洗手间或是出门接水的静悄悄起身出去,勉强透一口气。

  再过半个月,这里的学生们就要面临高二的最后一次期末考,教室内的氛围略有些压抑。

  “欸,明天老师讲卷子,你笔记记详细点,我请假,后天回来抄你的。”坐在骆野正前方的男生低声对同桌道。

  即使是在下课时间,在教室里说句话也是尽量放轻声音。

  “怎么,龙体有恙?”

  “……去你的。我姐明天结婚,我要参加婚礼。”

  “这样,恭喜恭喜。”

  骆野笔尖稍顿,抬起头来。

  前面的两个男生接着聊了两句,话题从参加婚礼上转开。

  骆野这时开口:“你姐姐,要结婚?”

  前面的两个男生先是一惊,随即转过头,惊讶骆野居然也会参与到这种家长里短的话题内。

  “对。”

  骆野说了句“恭喜”。

  男生怔了怔,道:“谢谢骆哥。”

  谈话内容被重新拉回了婚礼上。

  “就是我姐结婚以后,要跟姐夫搬去新房住了。”男生长叹一口气,怅然开口:“以后家里少个人,怪冷清的……”

  骆野听完,表情一怔。

  搬出去……

  “为什么搬出去?”

  “嗯?这个嘛,结婚了肯定要有二人世界啊。”

  前方男生的同桌宽慰道:“初中的时候,我哥娶我嫂子也是,习惯了就好。”

  刚一说完,他立刻感觉到后方的视线胶着在了自己身上,疑惑出声:“骆哥?”

  骆野:“为什么能习惯?”

  男生摸摸脑袋,奇怪道:“时间长了,肯定就慢慢习惯了啊。”

  “……”

  骆野有设想过季眠会跟某个人谈恋爱,牵对方的手,亲吻对方的脸颊。季眠的恋爱对象在骆野的脑海中一直是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很美,只是莫名不讨喜。

  可他从来没想过,季眠某一天会有搬出去的可能。但就像男生所说,如果哥哥有一天要结婚,应该也不会留在家里。

  骆野垂下眼睛,笔尖戳着课桌上单薄的试卷。

  从初二那年,季眠第一次在卧室里偷偷吻他的时候起,四年来他一直以为,隔壁房间的空荡只是暂时的,住在那里的人迟早会回来。

  原来不是。

  原来他弄反了,离开其实才是常态。季眠回来,才是在常态间隙中的偶然。

  如果季眠结婚了,搬出去,那间卧室又要空出来多久?

  半年?一年?

  一辈子都是这样,跟其他家庭长大的兄弟姐妹一样,一年或许团聚一次,长则两三周,短则不过几日,渐行渐远,唯有血脉能够维系亲情。

  而他跟季眠之间,甚至连血脉都毫无关联。

  难以接受。

  “嘎嗒”一声。

  骆野在试卷上停顿下的笔尖断了,圆珠笔里的墨水顺着断掉的尖口凝聚成珠子,坠落在试卷上洇出一大片黑色的墨迹。

  “骆哥?”

  “没事。”骆野淡定地抽了张纸巾,擦掉试卷上的墨迹,再裹住断掉的笔尖,敛眸思索。

  他擅长分析,不只是题目,还包括自己。只是有时候,因为生活经验不足,没办法准确判断。

  假如季眠长久离开,骆野清楚自己短时间内不可能习惯,至少未来十年不会。

  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是因为这四年来,他对季眠的思念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重了。

  再长要多少年才能习惯,目前他还不能十分确定。

  普通的弟弟对兄长的依赖大概不会持续这么久,尤其是长大拥有独立人格以后。

  不一样的人只有他。

  骆野鸦羽般的睫毛垂落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季眠怀有一种不正常的占有欲。

  年初跟项晨聊过那次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在一些方面不太对劲,一直放任着没去理会。

  但现在,这种不正常的占有欲已经强烈到,会令他自己感到不安。

  骆野若有所思。

  也许他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

  周末。

  骆野带着病历单从医院出来,回想起在心理诊室里医生面带着的和煦笑容。

  “……不必要感到惊慌,你的症状是一种典型的雏鸟情节,与你童年时期的经历和对安全感的渴望有关。”

  “可能是因为童年时期收到来自母亲的陪伴不够,你将对母亲的本能依赖转移到了兄长身上……”

  对方给出的解决方式也很简单,“学着正确对待未来兄长将会离开的可能”,然后,建议他多交朋友。

  庸医。骆野平静地想。

  他停下脚步,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不自在。

  在给出解决方式之前,那个医生还问过他一个奇怪的问题,在那之前铺垫了许多类似于让他“不用感到羞耻”的话。

  “你是否对你哥哥,产生过性冲动?”

  那几个字令骆野一怔,随后回答:“没有。”

  医生的铺垫的确很有必要,只是没起到作用,他在回答问题之前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羞耻。

  因此,那答案其实不完全正确。

  骆野把病历单塞进书包外侧,决定再约几个心理医生瞧瞧。

  不过快期末了,还是等到暑假再说。